井田经济的翻新(第4/4页)

中国人亦且不惯做薪水阶级,商店的伙计总利用公家的便利,同时带做自己的生意,主人并不计较。而亦不因此腐蚀崩溃,向来工商业欣欣向荣时都是这样的作风,若至于腐蚀崩溃,那是少数不识大体的人所为。连官吏亦不专靠俸给。清朝极盛期,袁子才为江宁县令,罢官后就起造得随园,当然不是靠俸给,但他仍是好官,并不伤民,而民间亦不小气,觉得只要是好官,给他享富贵荣华亦是应当的。又以前白居易算得廉洁,亦有家僮十余人,厩马三四匹,中国是民间过节送礼都讲丰厚,并非官场就算是贿赂。汉唐朝廷有道之时亦皆如此,而或至于贪污的程度,则是衰世之故。这种作风仍像井田时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四月里杜鹃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惟有阶沿的寸寸阳光与檐前新竹,特别照映得在堂前做针线的少妇如在水里画里。这时大门口走进一人,那少妇睄见了满心欢喜,和女伴说得一声“啊,他回来了”,就把针插在胸前围身布襕上,一只手执着未做好的鞋面,起身迎接她那才从学校放假回来的丈夫,在无限的世界与无限的世人里见着了这个是她的亲人。我无端在这里写下这一段,是为纪念我的亡妻,却觉得这种私情之美,亦通于汉文明的产业。

可是中国这样好,为何不发明机器?那是因为不需要。中国史上的天下承平富庶,家给人足,夜不闭户,道不拾遗,衣食器皿宫室很富饶,更何必急急忙忙发明机器?中国历朝有广大层的中产人家的饶足,见之于灯市,划龙船,及其他良辰吉日的排场,此皆为西洋所无。既然饶足,即应讲究产业性情之正,而且要有衣食器皿宫室之美,此即是教之以礼,使人世的无限亦遍在于产业。

西洋是过去青铜器时代即已埃及巴比仑走在中国前头,但没有到达像殷周的高度就萎缩了。随起的铁器时代亦是罗马抢先,但没有到达像汉朝的高度就萎缩了。其后北欧蛮族又向罗马从头学起,则不过一千年左右,时间不及中国史的四分之一,成绩更不能相比。当英国兰开夏的纺织业开始用机器时,全欧洲的总生产量尚不及同时代中国的五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可是他们的手工业已走到尽头了。他们是这样急遽的跳入了机器时代。现代距离蒸汽器的第一次出现还不到二百年,他们又走尽了头,非原子能不能打开窘境了。

中国的不是慢而是正常,不是因循而是延长。过去的中国青铜器时代的延长,炼铜的讲究亦成为后来炼钢的基础,所以能铸剑甲于天下,而铁制农器的精美及种类之多,亦是从铜器的精美及种类之多转化出来,中国的铸剑术传到日本,手工打就的日本刀远比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用机器制造的军刀犀利。机器理该可以胜过手工,而现代机器制品距离机器可以做到的精华还这样远,这人与机器的可惊的浪费要归咎于西洋已往手工业行程的潦草。而他们这次又发明原子能,则只可用来造造炸弹罢了。这完全是暴殄天物。

中国史并非循环停滞,秦汉以来一代有一代的声音颜色,如“初日照高林”,一朝有一朝的产业新规模,都大过从前,如马可波罗所记宋元之际的生产力即不仅为同代西洋所不及,而亦非汉唐所曾有。中国只是不堕产业竞争,过去青铜器铁器皆比西洋迟三五百年,机器时代亦不过是迟了一二百年。中国的手工业时代这样长,是在培养可以行于机器的产业与人的性情,到了明清这样的高度,即使无西洋的发明在先,亦下去自然会有一天出现机器时代,依顺序不会太远的。现在西洋虽然抢了先,亦仍要照中国的法子,才能有机器时代的天下清安。

现代世界显然不是生产力不足的问题,问题是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国内国外的斗争与战争,因此浪费并阻碍着生产力,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在于人与物皆得其性情之正,生产力的事倒是不必慌张追逐,总要做得好,宁可做得慢。

现在国际形势终不成定,中国只要政治有办法,产业是很快可以现代化的。产业并不能保障西洋,连科学亦不能自保,过去埃及巴比仑皆有高度的生产力与科学而亡,近代英国德国法国亦好景不长在,国际的力量对比不尽取决于生产力,而亦取决于形势,此即我们有着许多机会可以出头。我们能来天下之物,则他国之富可以亦即是我之富,而且依照自己的意思来安排现代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