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 大漠孤烟落日圆(第2/5页)

我对孟驰北说,年纪不饶人了,趁还有几天活头,将你头脑中这些重要的思想列成干条条,一节一节地写出,权当是留给人类的遗嘱。我还说,不要去试图追求体系的完整,应当学学萨特,学学加缪,学学乌纳木诺,把你的独立思考写出来,哪怕互相抵牾,这都并不重要,只要能为后来的人们提供一条思路,这就够了。

我还对在座的新疆青年作家们说,面对孟驰北的侃侃而谈,你们手中应当有一支笔,信手将这些只言片字记下来,辑录成册,就是一本好书了。你们整天沉湎于文坛那些稍纵即逝的时髦的思想里,却忽视了最重要的思想是从你们的身边产生的,是从最贴近大地的部分产生的。

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孟驰北已是年逾古稀之人。还因为在座的青年作家丁燕女士告诉我,孟老患有癌症,也许将不久于人世了。

孟老是蒙古族人,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后人。所以他提供给我们的这一个历史观的视角是另一种视角,一个站在长城外向中原望的视角。所谓的跳出来看世界,这个第三种历史观也许正该由这样的人物提出。

大漠的诞生

我的面前放着一张中国地图。

这地图的三分之一面积为一种焦黄的颜色所填满。

这焦黄的颜色是沙漠,是戈壁滩,是大碱滩,是干草原,是黄土地,是凝固了的海和干涸了的河。与此同时,它还是胡杨,是红柳,是黑梭梭,是芨芨草,是麻黄草,是骆驼刺,是铃铛刺,是沙枣树。同样地,与此同时,它还是戈壁滩那壮美的落日景象和长城垛口那凄美的冷月,是夺了焉支又还了焉支的一声历史的叹喟,是罗布泊那历史的想象和楼兰古城那一天风霜兀立千年的佛塔,是细君公主、解忧公主、昭君美人、文成公主那香风阵阵、胡笳声声、马蹄得得。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

巴丹吉林大沙漠。

腾格里大沙漠。

毛乌素大沙漠。

等等,等等。

当它们出现在地图上的时候,它们是死物,是一种地域符号,是小学地理课本上的一道考题,是那些不安生的旅游者和探险家渴望某一天抵达的地方。

但是对笔者来说,那是历史岁月,是哒哒而起、自远而近的马蹄声,是幽怨的胡笳曲和飞旋的胡旋舞,是匈奴辽阔草原的三十万牙帐,是乌孙王宫倚阿尔泰山而立的美丽的解忧公主,是梦幻楼兰,是竖立在北方大漠的李陵碑,是中国的一半历史,是走失在历史迷宫中的服饰各异、面目各异的匆匆背影,是过去的一部分,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一部分。

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时代,对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球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代。

我们这个星球的基本地貌特征,就是在那个时代形成的。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蓝色的星球上,洪水滔天,一片汪洋——一位十九世纪的极端利己主义者说过:在我之后哪怕洪水滔天!其实,在人类之前的很久很久,地球就曾经洪水滔天过——这是插言,这里不提。洪水后来是退去了,于是陆地展现了出来。海洋里的生物,有的永远地留在岩石上了,成为化石标本,例如贝壳,例如三叶虫。有的则爬上岸,开始在陆地上横行,例如电影《侏罗纪公园》向我们所展示的那样。而在陆地上,树木和青草开始茂盛地生长起来。《圣经·创世纪》说:“神说,让大地发生青草,于是大地发生了青草了。这是第三日的事!”

中国大西北的地理格局,亦是在那个时代形成的。

那时候,整个中亚细亚地面,为一片宁静的蔚蓝色的海水所覆盖。

这海的名字叫准噶尔大洋。

1998年秋天,站在罗布泊古湖盆一个名曰白龙堆的著名雅丹上(法显、玄奘、马可·波罗这些历史人物,在穿越丝绸之路时,都曾在这个雅丹里歇息过),新疆地质三大队的总工程师陈明勇先生,身着一身土红色的野外工作服,一手捋着额前被漠风吹乱的头发,一手伸向地平线的远方。他说:“如今的新疆,如今的青海,如今的西藏,如今的宁夏,如今的甘肃的一部分,如今的内蒙的一部分,如今的陕西的一部分,那时正是这座浩瀚大洋的洋底。当然,还不仅仅只有这些,国境线以外,如今的中亚五国,如今的蒙古,如今的土耳其,如今的俄罗斯的亚洲部分,如今的阿拉伯世界的一部分,那时也在这座大洋的囊括之中。”

对于严重干旱缺水的中亚大陆腹地,历史上的某个时期曾经有过一个大洋,这真像天方夜谭。但这不是在说梦,而是真实地存在过的东西。想到我们的家门口曾有一汪大洋,我们都曾经是海边的孩子,这是一件叫人多么感动的事情呀!这是真的,地质学告诉了我们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