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故事:别问人生是什么(第2/5页)

启功老先生的幽默出了名,路遇学子,人家问他最近怎样,他答:“不好,鸟呼了。”众人不解,启功老先生解释:“一场大病,差一点乌呼了,鸟字不是乌字差一点吗?”

众人皆乐。

我采访完先生之后,启功老问:“什么族?”我答:“蒙古族。父亲蒙古族,母亲汉族。”启功老一乐,接着双手举上头顶,手指却耷拉着,我不解,启功老又一乐:“咱俩一样,纯种狼狗耳朵都立着,不纯的耳朵才耷拉着。”

于是我们开始一起乐。

但是也有启功先生乐着说,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的事儿。

有一天半夜,启功先生突然胸口发闷,憋醒了,以为是心脏病,这下子坏了:“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呢?我想要有就写下来点儿,假定叫遗嘱吧!总得有点儿内容有点儿题目,想一想,也没什么事,这样就睡着了!”

启功老是睡着了,但他讲过的这件事却让我睡不着,加在启功先生身上的盛名实在是太多了,但夫人多年前就已去世,加上没有子女,于是让一个国宝夜半时分醒来一个人孤独地想后事,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幽默有的时候是喜剧,有的时候未必。在每天快快乐乐的启功先生面前,我总是觉得:笑容有时和严肃离得很近。正如他的好朋友张中行先生所说:“如果仅仅看到(他的)幽默就会上当,他风趣的后面更多的是严肃。”

食 指

食指是一个诗人,他写的很多诗影响了很多人,但对我而言,他用自己的经历写成的无言之诗更具震撼力。不过,这首诗很难归类,既没有古典的对仗,也不像朦胧诗般充满理想和对现实的怀疑,非要归类的话,也只有划到后现代或是黑色幽默之类。

食指在1968年写成的《相信未来》可能到下个世纪的2068年依然会当做经典。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可惜的是食指相信的与热爱的未来都以相反的方式回报了他。

写完这首诗后不久,他和很多同龄人一起去上山下乡。短短几年以后,他的同龄人面对残酷的现实依然用他的《相信未来》支持温暖自己,可食指却坚持不下去了。七十年代初,他因精神分裂回到北京,从此住进北京市郊的北京第三福利院。这是一个收养无依无靠、无经济收入及复员退伍军人中精神病患者的福利院。

不要以为我们从此就可以一眼看出食指与我们有什么不同。让他换下病服,和你交往一段时间,你一定会觉得他很正常,并时常会为他精彩的思考而激动不已。但熟悉他的人知道,当他设想未来和描绘身边现实的时候,他说的是一种美丽的谎言,有些是不存在的,有些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他现在会继续喜欢崔健,会在吃饭时尽量不剩饭菜,会出席签名售书,会听说旧时的朋友回来了,就急切地上门询问人家又写了什么好诗,然后听说人家根本好久不写了也不失望立即开始念自己写的诗,会比过去还深刻地说出:“艺术应当是璞而不是玉更不应该是精雕细琢的玉器。”

不管怎样,食指依然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坚守着自己精神的世界,虽然让人看着有点儿辛酸,但谁又能知道,是他不正常值得同情还是我们都已不正常值得同情呢?

在上一个世纪里,有一个叫食指的诗人,由于《相信未来》,而住进了精神病院,至今没有痊愈。

张岱年

采访张岱年老先生之前,他年轻时的为人与处世方式给我留下了狂傲的印象。

初中毕业时就写下了终生志愿:“强中国,改造社会,成或败,退隐山林。”

十九岁考上清华大学,因不愿意军事训练而退学,后又上北师大,喜自学,不爱听课。

二十多岁时,胡适在中国文化界可谓一棵参天大树,但张岱年先生敢于对胡适先生的某些观点提出全面批判,让人看出后生的勇气来。

带着这些年轻张岱年留给我的印象,我走近了老先生。他的家中面积很小,书占去了大部分空间,物品摆放杂乱无章,家具陈旧而不讲究,中秋时的月饼时至寒冬还在家中放着。由于家中无洗澡设备,因此必须去公共浴室,但年已过八旬,腿脚不便,洗澡成了他们老俩口最担心的大事。

而坐在我面前的老先生早已不是当年后生可畏的张岱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历尽坎坷,性格早已外圆内方。

有时老先生一句话要重复个两三遍,对人的态度多少有些谦恭,早年的那个张岱年是不见了。面对这种变化,我的心不停地下沉,因为我知道,变化的原因不是年龄,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对他的冲击和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