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无风,槐花也会(第4/5页)

还是听听黄灿然的评价吧——杜涯是“1987年我初读多多以来”的二十年中,“最打动我的中国当代诗人。……她的诗不是反应性的,而是创造性的”(《不易觉察的诗和人》)。

在我读到的对杜涯诗歌评价的文章中,著名学者林贤治的表达颇有意思。在发表于2006年第6期《西湖》杂志的《新诗:喧闹而空寂的九十年代》一文中,林贤治对杜涯的诗歌风格进行了总结:“杜涯的诗别具一格,抒情性很强,她敏感于时序的变化。事物的易逝,是挽歌的调子,流布着一种古老的忧伤。……我们可以发现,这里(指杜涯的《致故乡》一诗)的许多意象、语词,在杜涯的诗集中反复出现,可以说,她的所有作品都是这首诗的变奏。她常常重复,集中地写同一事物,像空洞的风,像杨树、栗树和梨树,看得出来,她唯以抒写为满足。在形式上,她也不刻意追求变化,显得相当呆板,然而这正是一个诗人执著于自身情感质地的表现。”

林贤治同时也认为,“不能说杜涯的诗内涵如何丰富,应当承认,社会内容仍然是单薄的。她的诗大多摄取自然意象,很少涉及人事,尤其是村庄里的穷人,所以还不是那种自觉的穷人的歌手。但是,诗中的那份忧伤、惊悚、亡逝的痛感,虽然有着‘古诗十九首’的传统意味,然而到底属于她和她所熟悉的穷人的世界”。

上面两段话,有赞有弹,但终归还是回归到“赞”字上面。赞的时候,甚至把那些“相当呆板”的诗句和重复的诗意也看成“是一个诗人执著于自身情感质地的表现”,可见评价之高。而“弹”的部分,却不是很能服人。一种被反复使用而“显得相当呆板”的形式,与“一个诗人执著于自身情感质地”是否构成必然的因果关系,一首好诗是不是必须出现“社会内容”?写与乡村有关的诗是不是必须涉及“穷人”并要成为“穷人的歌手”?对此我持保留态度。人的情感复杂多变,诗歌也有很多种,有的好诗,其文本就具有自足性,我们不能要求所有风格和内容的诗歌都要“关心人民疾苦”。在我看来,作为一个诗人,李商隐的伟大程度并不比杜甫稍低。某些时候,诗歌的好与坏,不是看内容,而是看诗人是否在某一种风格上达到了令人惊讶的高度。杜涯在她的这一种风格上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因而她是优秀的,难以设想她要是直接书写“穷人”,诗歌的质地会成为什么模样。——我们能够强求秦观去写白居易的风格吗?

从行文看来,林贤治对自己的论点也是犹疑不定的。他对杜涯的评价形成了一条起伏不定的线条,在遗憾于她没有充当“穷人的歌手”之后,马上又给予了更高的评价:“杜涯是那种哀歌型的诗人,‘命运的钟声’回响在她的每一件作品之中。她的最温暖的作品,都是为了烘托即时的寒意,而从记忆中升起的。这些以乡村为背景的悲剧作品,延续了古代骚人的易感的传统,暗合了西哲的生命哲学的精义;而在事实上,却是中国乡村在城市崛起的阴影下走向衰败的写照。”在引用了杜涯的《挽歌》之后,林贤治认为这首诗的悲剧性具有哲学的深度,并认为这是中国的诗歌所缺乏的。然而令人纳闷的是,林贤治一方面在盛赞杜涯,并肯定了部分诗人的写作之后,却说:“我们只有喧闹的诗歌,实质上只是一些嘈杂的声音,而不见完整的诗人形象。诗大于诗人。”并茫然四顾:“诗人都到哪里去了?”最终得出了“90年代的中国诗坛是一座空山”的结论。“诗大于诗人”有什么不好呢?诗在,诗人自然就在,诗人的形象难道不是由诗歌而来的吗?我们已经看到过太多有名无诗的人,他们如同跳蚤般在文坛上蹿下跳,在名利场上乱拱;或者他们热衷于政治诉求,把自己变成一个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派,唯独不是一个诗人。在我看来,这些人什么都可以去做,最好不要做一个诗人。

在同一篇文章里,林贤治还对诗人杨键的作品进行了批评:“杨键文字清淡素朴,亲切自然,大凡乡村的人物情事,无不可以入诗,但因此也就限于风景画或风情画,发掘不深,不少诗失之简单,像是一沓未完成的素描。”

应该承认,林贤治对杨键的诗歌风格拿捏得十分准确,但是杨键的诗歌是否像他所批评的那样,只是一沓未完成的素描而缺乏深度呢?很值得商榷。我仍然是那句话:这是一个多元时代,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作品都把“社会功用”放在首位,诗歌就是诗歌,它有自身的规律与写作伦理。杨键的诗歌并非林贤治想象的那么粗浅和简单。比如诗人柏桦就认为,杨键写诗的笔法是典型的中国画功夫,写意或者工笔兼具,尤其强调简朴、认真、醒目的白描写实;杨键就是以这种方法写出了大量有关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诗篇,也写出了许多动物的悲苦;他一切诗的主题几乎都指向中华大地的苦、人民的苦,哪怕他也写过一些中国乡村之美的诗,但从中都透出一丝细腻的悲凉;杨键加深了中国传统文学中对苦难的书写这个部分。诗人庞培则说:“只有杨键一人在写中国百姓的苦难。”(同上)柏桦、庞培的意见可谓和林贤治针锋相对,该偏向哪一方呢,不同的读者会依照自己对诗歌的理解作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