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第16/22页)

我一度以为,相对于西川、欧阳江河、陈东东等“花样多端”的诗人,王家新以凝重见长而拙于技巧,因此他的诗歌适合零星阅读而不宜一口气“啃”完一本。2001年底,我在读了一整本《王家新的诗》后,为其中诗意和技巧的大量重复心生不满,开始“抵制”王家新的诗歌。直到2008年底,我才意识到,其实,对于某些特殊的实力诗人而言,“重复”并不见得是坏事,更是对某种品质的深化与加强。因为技巧和内涵的相对稳定,一首诗成为另一首诗的开始,长久为之,深度和广度就会在这些看似“雷同”的作品中出现。

我开始重新阅读王家新的诗歌,发现很多以前几乎没有注意到的佳作。先看看这首《旅行者》:

他在生与死的风景中旅行,

在众人之中你认不出他;

有时在火车上,当风起云涌,我想

他会掏出一个本子;或是

在一个烛火之夜,他的影子

会投在女修道院雪白的墙壁上。

蚂蚁会爬上他的脸,当他的

额头光洁如沙。

他在这个世界上旅行,旅行,或许

还在西单闹市的人流中系过鞋带;

而当他在天空中醒来时,

我却在某个地下餐厅喝多了啤酒。七年了,没有一个字来,

他只是远离我们,旅行,旅行;

或许他已回到但丁那个时代,

流亡在家乡的天空下;或许突然间

他出现在一个豁然开阔的谷口——

当大海闪光,白帆点点在望,

他来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

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

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为了

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

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

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

诗歌的后面两节都出现了一个时间限定词“七年了”,从《旅行者》的创作时间1996年12月和1997年1月之间,可推断出诗歌所涉及的具体年份:1989或者1990。那两年,对于整个国家政治来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时间;对于文学创作而言,同样如此。敏锐的诗人发现,沿袭已久的传统抒情失效了,人们面对的是再次凸显的钢铁的秩序。一些诗人停笔,另一些诗人开始转型,从激进而充满幻想的“青春期写作”进入到更为沉稳厚重的“中年写作”。诗人们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有所转变,欧阳江河从他的青春绝唱《最后的幻象》进入了追问历史和时间的《傍晚穿过广场》,西川开始筹划博大的《近景和远景》和《致敬》,王家新的诗情与他的身体一起“流亡”,写就了那首伟大的《瓦雷金诺叙事曲》和另一首同样伟大的《帕斯捷尔纳克》。而海子和骆一禾,这两个“最后的田园诗人”,也相继在1989年春天和夏天离开人世,作为他们当年的朋友,王家新与他们有着相对密切的交往。国家的、社会的、个人的,种种因素结合起来,使王家新在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年份,不可能不深感震撼。

理解了上面的背景,我们再进入这首诗,就相对容易了。诗歌中的“他”可以指诗人的“另一个自己”,也可以指一个亡灵;可以代表作者的某个朋友,也可以是一个不相识的人。甚至,这里的每一个“他”,都可以泛指一个不同的人,他是我们中的一个,也是我们中的每一个——在众人之中你认不出他——多个“他”结合起来,成为一个集体,一个“我”相识或不相识但一直关注着的群体。

在这里,我暂且将“他”作为“我”的某个朋友来解读。这个朋友已经去世七年,但“我”并为遗忘他,在“我”的心目中,他只是在进行长途旅行,他穿越时空,时而在人群中,时而在火车上,时而到了海边,时而到了异国纯净的修道院,时而回到了“但丁那个时代”或“家乡的天空下”,甚至就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北京西单闹市的人流中系鞋带。“我”对这个朋友怀念至深,因为每一天,“当他在天空中醒来时”,我都会因怀念、因应付世俗生活而酩酊大醉——“在某个地下餐厅喝多了啤酒”。

请留意“他来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这一句。一个人经过千辛万苦的旅行、跋涉,竟然无非是为了寻找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由此可以反观“我”以及“我们”对生存环境的不满意。那么,对什么地方不满意?为什么不满意?诗歌没有给出答案,但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经历和思考中找到各自的答案。

死者已去,存者却不得不偷生。春来秋去,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我也“一如既往,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对逝去的朋友竟然产生了一种表面上似乎难以理解的羡慕,因为他可以在时空中随心所欲地旅行,而“我”却不得不直面“恶劣”的生存环境与险境环生的日子。因此“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要是亡灵死而复生,等于他又必须承受生活的无尽煎熬,这是一种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