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第6/16页)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再看看这首《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在这两首典型的抒情短诗中,村庄、五谷丰盛、雨水、悲伤、草原、野花、泪水、远方、琴声、明月……“俗套”的词语举目皆是,但你觉得它俗套吗?

诗人的内心不是机械厂,诗歌不是模具,不能批量生产,也不能笼统命名。评价一首诗或者一种风格的优劣,只能以具体的作品为例而不能“一棍子打倒一船人”。当然,从我个人的写作经验而言,我比较喜欢抒情与智性相结合的作品,这也是海子在我个人的“诗人排行榜”中不是很靠前的原因。至于抒情性的诗歌如何才能进入更高的领域,我想,最终还是看每个诗人的个体是否足够强大。

席勒在他那篇著名的论文《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里,将诗歌的等级划分为三个层次:讽刺诗、哀歌、牧歌。或者说素朴的诗、感伤的诗、素朴与感伤相结合的诗。在他看来,所谓“素朴的诗”,就是忠实地描写自然的诗歌,这种诗歌在古代诗人中比较多见,其特点是不存在理想与现实的分裂,显得自然而率性。而“感伤的诗”,则因为诗人不满意于现存秩序,他们渴望理想与观念的统一,却苦于无法达到,由这种人性的分裂而导致感伤的情绪。而真正的审美标准是将素朴与感伤相结合,两种因素相互成就,相互提防走向极端。详细地说,就是以素朴的节制,来提防心灵过于夸张;以伤感的情绪,提防心灵走向松弛。两者完美结合起来,在诗歌中体现一种理想中的优美人性。席勒将这样的诗歌命名为“感伤牧歌”,并称之为“最高类型的诗”,这种诗歌的性质是使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一切矛盾完全被克服,给人们一种“宁静”的感觉,它使诗歌中的各种力量达到平衡,充实而有力。但这样的诗很难出现。

以此观照海子的诗歌,我们也许能够得到一些启示。海子的诗歌,无疑是席勒所说的较高境界的诗歌,即素朴与感伤相结合的诗歌,它的词汇、意境体现了素朴的特质,而内在的情感则相当感伤。当这两种因素作用于同一首诗并取得平衡时,像《村庄》、《九月》那样的佳作就出现了。虽然海子的大部分诗歌是素朴与感伤相结合,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并不是海子的所有作品都能够达到这种“感伤牧歌”的高度,在另一些诗歌中,作者的情绪有泛滥之嫌。也许,海子内心的情感太丰富了,无法平静下来,作品中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激越总是无法被完美控制。比如《我请求:雨》,过多的渴盼,缺乏情绪上的节制,充其量只能算是“感伤的诗”而已。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是海子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创作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点多钟。

诗歌开始于一个想象,诗人以已故者的视角,勾勒出一幅幅热闹而凄凉的场景:春天,十个海子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在这里,出现了两个极为强烈的对应。其一是春天光明的景色与死亡的对比。春天代表着希望,而死亡使万事皆空。这种渴望中的绝望,一开始就定下了基调。其二是一个海子与十个海子的对比。这复活的十个海子,与已经死去的海子是什么关系呢?诗人这里运用了反语,借十个“复活”的海子之口,诘问“这一个”海子离开尘世的原因。在这“十个海子”看来,“这一个”海子是“野蛮而悲伤”的,他的死是不值得的;他们“劈开”“这一个”海子之后,在尘土飞扬中飞奔而去,留下那一份疼痛给大地承受。由此我们知道了,这“十个海子”虽然名叫“海子”,但他们不等同于真正的海子,他们代表着已经接受了世俗规则的“海子”,即芸芸众生。就连复活后的自己都对曾经活着的自己产生怀疑和反叛,“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诗人对人与人之间的陌生、隔阂以及对人类的堕落的失望,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