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5/9页)

我已记不清,也许就是想象——灰尘漫漶,黄昏黄色的尘灰,我从楼梯下的储藏室里翻出一只空铁皮圆盒,上面印着英文(邻居——一位有文化的小姑娘——告诉我这是外国人的字时,我咯咯大笑,“外国人”,这听起来多好玩,笑过之后,我说她骗人),一个一个字母(“字母”的说法,当然是以后才知道的。说法常常是术语的一个扩大),我以为是图案。人们上上下下,楼梯像是储藏室绷紧的鼓皮。那个时候,我常能看见打鼓,几乎天天有人在路上打鼓。鲜红的鼓身,金黄的鼓皮,时代的颜色又硬又响又有些火药味。

而薄荷在破房子后面,清凉旺旺盛盛。我把薄荷放到玻璃杯里,玻璃杯上,印着个铁路工人高举红灯。我不是爱清凉之味,主要是开水泡薄荷,绿绿的,好看。真绿,铁路工人勇敢的脸都被映绿。

有时候,也就是我趁祖母没防备的时候,往炉灶上熬得热气呼呼的白米粥锅里,扔进去一大把薄荷。一锅白粥像一口染缸,当然,这样说有点夸张,但记忆总是夸张的,记忆在夸张的力所能及作用下,翻两番,在我们心理上。夸张更多属于心理学范畴,而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我把薄荷扔进去,扔得泛滥,吃粥时候,薄荷味使舌尖发冷,像脱了一件衣剥了一层皮。

……一碗绿幽幽的薄荷粥,放些糖,薄荷的凉味也就不那么横行霸道。只是那个时代的白糖稀少得像现在过多一样合情合理。那个时代的白糖凭票定量供应,小半勺白糖也就是奢侈了,我是长孙,其他都是孙女,祖母、姑祖母肯定有点重男轻女,所以我一直口福不浅。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漾起丝丝白净的涟漪,其实是有点柠檬黄色,像树荫上的夕照光,像瓷瓶边的金缕曲。曲终人不见,慢慢消失,江上数峰青,青到天地无声。天地就在一只碗中——民以食为天,天地一碗中,中有薄荷粥,粥冷露华浓。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消失直到无声。吃粥的日子,是诗意的,这话我以前说过……

据说猫吃薄荷,就会醉。所以薄荷又叫醉猫草。

薄荷,一本夏天书,我一点一点阅读着,我回来了。回忆是阅读,更是回来——这行字在南亩采桑,那行字正东地造房,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放成双爆竹,燃结队鞭炮,抛洒馒头、糕、糖果。上梁是件大事。造房常在夏天进行,附近的小贩闻讯赶来,向屋主兜售着薄荷糕。木匠瓦工是不用自己掏钱买的,造房期间的酒菜饭、点心、烟,全由屋主供给。

薄荷糕并不好吃,起码是乡下的薄荷糕并不好吃。

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上梁是件大事,上梁不正,下梁要歪,当然是件大事。乡下亲戚上梁的时候,请父母去吃饭。他是位花农,种了几亩地的茉莉花、白兰花和代代花。父母遇到另一位亲戚,特地从昆明赶来,还带着女儿。这小姑娘比我小,和我养的狸猫差不多大。一位乡下亲戚会串联起许多隐隐约约的亲戚,我们彼此不认识的,他都有往来。我问狸猫:

“你那里有什么花?”

狸猫叫声很细:

“缅桂花。”

“什么?”

“缅桂花。”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的花在我想来就不是花,狸猫急了,就问我有什么,我说茉莉花、白兰花和代代花,她说这不算,又不是你的,那我有什么花呢?“薄荷!”

狸猫笑了,说:

“这算什么花呀,在我们昆明,烧狗肉吃。”

也是,我真没看到薄荷开花,竹子开花倒还见过。薄荷是草,天生的药之草,我患鼻炎之际,去看老中医,老中医大笔一挥,处方上首先写的就是“薄荷”,接着“苍耳”。

苍耳很好玩,我从药包里抓出几个,把它藏在叔叔的汗衫上,他洗完澡,没头没脑地把汗衫一套,就会“啊”地大叫起来。很好玩。苍耳上(苍耳的果实上)有许多尖刻的倒刺,它会钩在狐狸或者黄鼠狼背上,让它们代为播种。狐狸和黄鼠狼结伴旅行,大开眼界,苍耳从它们背上落下,就长出碧绿的茎叶。

“苍耳”这个草名,我会想到“苍天有耳”。

破房子后面的薄荷叶,采不完,像是采不完的样子。

但我足有二十多年没见到薄荷。自从长大,离开祖母、姑祖母、姑母和叔叔。再见到薄荷,我已有儿子。

一天,我与儿子,还有一位朋友,去散步,不知朋友他从那里采来一枝薄荷,给我儿子玩。儿子摘片叶子,嚼嚼,我以为他会惊讶,不料他很平淡地说道:

“和蚊香差不多。”

轮上我惊讶,连连追问:

“怎么,你吃过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