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6/9页)

儿子不回答,摇摇薄荷枝,跑开了。朋友追上他,把他扛在肩头,他兴奋地晃着薄荷枝,在沉沉的星空底下。我跟在他们身后,嗅着被摇晃出的浓如火焰的清凉气息……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我愉快的话,我想重复一百遍。

薄荷淡淡散来,我跟在他们身后——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这香飘到我身后,就是淡淡复淡淡浅浅又浅浅的影子吧。

薄荷,多年生草本植物,茎有四棱,叶子对生,花淡紫色,茎和叶子有清凉的香味,可以入药,提炼出来的芳香化合物可加在糖果、饮料里。

抄自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花淡紫色”,我没见到,或许见到也不注意……薄荷淡紫色的花,在绿幽幽的气息中斑斑驳驳地浮动,仿佛莫奈的画。

词典是想象里的植物园,只是我从没把植物园想象为词典。植物园,我只去过一次:南京,1987。而写作这篇文章,使我又走在去植物园的路上。只是这植物园是虚线的、“大地上的空中楼阁”和纸本的。

鸟蛋粉绿,蛇,蟑螂花

扛着我儿子的那位朋友,其实是我儿子骑在他肩膀上,当初,他在一条内河船上做水手,他喜欢流水、暮色、鸟兽、植物,还有钱。他是位从乡下考出来的孩子,休假时候,也就经常回到乡下。他喜欢爬树,“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老头,头很大,大得让我难过。他爬在椿树上,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采椿芽。椿芽一蓬蓬掉下,椿芽从老头身边滑过的时候,照绿他的白衬衫”,我不知道他爬上过椿树没有,我见到的只是大头的白衬衫老头爬在椿树上。他爬上一棵树,是什么树呢?他没说。他爬到树上,发现鸟巢。鸟巢是天工开物的织锦结构,一片蓝天,一卷手札,他的手伸进寂静的洞穴里,手指的探险使昏睡的目不识丁的触觉目不转睛,屏住气,眸子清如水,他摸出的,是几枚鸟蛋。鸟蛋粉绿,他欢喜得几乎从树上掉下。

那棵树离他远了。树在暮色中旅行,新月的酒店招呼苍茫酩酊,大醉唯我独尊。一尊酒是古人与老柯与斧头柄的迷糊。他欢喜至极,像个形容词。无边无际的词在容器中才初具形体,一如勤快的初为人妇。他把粉绿留在视觉里,鸟蛋藏在胸口,幻想着孵出鸟来。你以为自己是只什么鸟?男鸟闻香识八字,女鸟闺房望秋水。他常常在一棵又一棵回家的树下吟哦踌躇,直到相信孵不出鸟来,他又爬到树上,是什么树呢?是他爬过的树,是他摸出鸟蛋的树,把粉绿鸟蛋放回天工开物后寂静的洞穴、一卷手札的织锦结构和一片蓝天。粉绿和鸟蛋留在回忆里,回忆是一只小正方盒子被一只大正方盒子套住,但这仅仅属于视觉效果,当它在触觉下、嗅觉下……我们常常不知道身在回忆的哪个地方。

有一次他从鸟巢里摸到过一条青蛇。

他来信,告诉我有一次他从鸟巢里摸到过一条青蛇——他在乡下给我写信,会夹寄上一些叶子、茎、藤蔓,等我收到,已经茶褐皮黄。时间把青枝绿叶收藏进它的回忆之中,时间的回忆是深度的失去,人的回忆是时间的失去。他休假结束,给我儿子带来一捧石蒜,我说这花不能玩,有毒,叫“蟑螂花”。

他瞪大眼睛,他和我儿子一同问我:

“为什么叫蟑螂花?”

“它的气味像蟑螂。”

“喔,蟑螂就是这个味道。”他嗅着石蒜,像是第一次听说蟑螂一样。

香花,毒草

花园里没有毒草,香花也香不到哪里去。

椿,小媳妇

他爬在椿树上,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采椿芽,几个小媳妇在椿树下,他又往上爬了爬,这场景,把我从面前推开,其实是回忆把我从面前推开,一下推进过去我所见到的另一个场景中——一个小媳妇想采香椿芽,爬了几次,都没爬上那棵椿树。开始她先跳了跳,想抓住头顶的树枝,没有抓住。她又跳了跳,还是想抓住头顶的树枝,还是没有抓住。她就伸出左手,抱住树干,又伸出右手,把树干揽定,借势一跳,其实是一爬,没有爬上。她松开手,退后几步,站稳身体,看看椿树。她又向椿树靠近,伸出左手,抱住树干,又伸出右手,把树干揽定,借势一跳,其实是一爬,还是没有爬上。她喘口气,吐了一口口水,伸出右手,揽住树干,又伸出左手,把树干抱定,借势一跳,她一屁股落实在地上。她从地上爬起,拍拍巴掌,站稳身体,看看椿树,一扭头走了。

看来她不会用腿。

周粟,薇,史记,姓薛的伙计

看来不饥饿的小媳妇,是爬不上椿树的。一个人是要常有在饥荒中度岁的感觉,有了这感觉,她就能爬上椿树。我们有的是各种菜谱,缺的就是《饥荒食单》。饥荒食单,说到底就是尽量扩大饮食范围。现在并不是凶年,但居安思危么。当然,饥荒食单也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子——那就是即使在饥荒凶年,我也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首先是吃得有滋有味。饥荒凶年不是就没有美食,美食的涵义,恰恰在于化平常为不凡、化腐朽为神奇。只是在饥荒凶年,很可能平常与腐朽之物都难以找到。伯夷、叔齐跑到首阳山中,义不食周粟——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饥荒凶年——就吃薇这种野菜。当薇吃完,他们也就饿死。如果伯夷、叔齐有一份《饥荒食单》,吃完薇,知道还有其他东西也能吃,就不至于因薇绝而命断,这样,两人对诗歌或许大有贡献。“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快饿死了,还在写诗,他们不是诗人难道是小说家吗?尽管这段历史有点像小说。《史记》中的历史都有点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