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3/9页)

只有现世快乐之中,粉墨登场的历史同艺术下台后还会跑到我们懵懵懂懂的心里,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白一块——历史是正净,俗称大花脸;艺术是副净。明明脸上涂抹得天花乱坠不干不净,却要称之为“净”,倒不失幽默感。

历史有时候就是艺术,艺术也往往成为历史。只是历史生气,只能在鼻子里“哼嗯”几声,而艺术一旦不高兴,就“哇呀呀”了。花脸像座植物园,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白一块地一路跟着我,像我跟紧死去的祖父。

“花脸”这个词,总让我想起童年在照片上见到的一种花卉:“抓破脸”。记忆中产于南美。白色的还是紫色的花瓣上有几道像用指甲抓出的血痕。黑血痕。红血痕。在花脸之中,看上去最干净是曹操的水白脸——水粉打底加上些黑笔道勾成,这就是所谓的奸臣脸,我们叫它“白鼻头”,也就是“白鼻子”的意思。小时候有一首童谣,见到人摔跟头就唱:

奸细白鼻头,

曹操摔跟头。

大概是这样唱的。曹操是水白脸,但在印象中白的只是他的鼻子,这无疑是受上面那一首童谣影响吧。白一块的曹操鼻子,不知为什么我会常常和北京著名土特产茯苓饼叠加一起。又白又薄的茯苓饼呵,我吃掉多少曹操的鼻子呢?

在童年,我总是对大人告诉我所谓的坏人坏事充满好奇,下地狱的力量远远大于上天堂的愿望。茯苓饼我吃得不多,偶尔有人从北京来,给我捎上一盒。我现居北京,倒几乎忘记这种点心。

又白又薄的茯苓饼,好像风(细细的春风)都能把它吹起。但茯苓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想象它的品质洁白。隐约地想起它是菌类植物,于是我就查《本草纲目》。竟没有查到。可能是我心急慌忙,也可能是茯苓另有姓名。品质洁白的高人,一般都是隐姓埋名的。我只查到“土茯苓”,不知与茯苓是不是一回事。土茯苓有一个别名很好听,叫“冷饭团”,看来可以充饥。多识鸟兽草木,生病之际就可以自己给自己找药;遇到饥荒凶年,也就不至于饿死,饿得眼冒金星,就挖个“冷饭团”充充饥吧。尽管柏油路上,一镐下去,挖到的只是下水道。

从蒲公英到曹操到茯苓饼,我的意识也流得太快,简直不是流,像在跳。但转而一想,也不奇怪。是白作了它们的线索——蒲公英是白的,曹操的脸是白的,茯苓饼是白的,“白”,是这个片段的“形而上”。

1986年初秋,我去北京出差,回苏州时给母亲带点茯苓饼,她不舍得吃,坏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爱吃,嫌甜。她看到坏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的孝心,就说是不舍得吃。我知道。江南阴湿,茯苓饼洁白的质地上散坐着豆绿色的圈圈点点霉斑,我觉得好看,恍如“洒金笺”之梦,就拿出羊毫,在上面写字。我写了一行字:

“谁没有一只白鼻子呢?自己的白鼻子。”

这是个文字游戏。“鼻”的古字,就是“自”。即使这个“自”字已被楷体,你多看它几眼,还是像我们的鼻子。

曹操一捋髯口,白鼻子晃动,趁他白鼻子晃动之际,我多看几眼八仙桌上一只瓷碟里的一块点心。那年,我三岁。散文写到这里,我像是越活越小了——“五岁的时候,我常常会被父母从祖母那里带到他们家过星期天”,我记得前面我这样写过。瓷碟描着金边(描金碗碟从现代家庭中淘汰出去,因为不能在微波炉里使用),在杏眼般睁大的碟底,一块红色的点心是仅剩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洋红的点心。一块橘红的点心。一块猩红的点心。一块朱红的点心。一块淡红的点心。一块大红的点心。一块紫红的点心。一块石榴红的点心。一块宝书红的点心。一块中国红的点心。一块胭脂红的点心。一块口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我想起来了,是一块粉红的点心。我站在大人身后,见到他面前的描金瓷碟里有一块粉红的点心。像一朵梅花。这是现在的比喻。三生梅花草,一位辛酸人。我站在他身后,耐心地等着他回转身来,好发现我,我想他会笑眯眯地说:

“小弟弟,拿着吃吧。”

我还不时地弄出些声响,但他一直没有回转身来,笑眯眯地说,说什么呢?他被曹操的白鼻子牵连,像自己的污点。

像一朵梅花般的一块粉红的点心,使我馋了多年。我曾经多次拉着祖母姑母的手,走过一家又一家点心店,但从没有找到像这一块如此精致与美丽的点心——在大红舞台上曹操的白鼻子下晃动的粉红和梅花。

好多年了,我似乎是走在去点心店的路上。更像是走在去植物园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