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恐惧

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然而,因为思想的缘故,也可以失去全部的人的尊严。一个触目的事实是:迄今大量的思想都是维护各个不同的“现在”的。其实无所谓传统,传统也是现在。“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成了万难移易的信条。这些思想,以专断掩饰荒谬,以虚伪显示智慧,以复制的文本和繁密的脚注构筑庞大的体系,俨然神圣的殿堂。而进出其中的思想家式的人物,几乎全是权门的谋士、食客、嬖妇、忠实的仆从。还有所谓纯粹的学者,躲进象牙之塔,却也遥对廊庙行注目礼。惟有少数人的思想是不安分的、怀疑的、叛逆的。这才是真正的思想!因为它总是通过否定——一种与实际变革相对应的思维方式——肯定地指向未来。

未来,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我们说“思想”,就是指向未来自由开放的叛逆性思想。叛逆之外无思想。

思想的可怕便在这里。罗丹的《思想者》,那紧靠在一起的头颅与拳头,不是显得一样的沉重有力吗?因此,世代以来,思想者被当作异端而遭到迫害是当然的事情,尽管他们并不喜欢镣铐,黑牢,和火刑柱。对待同类的暴虐行为,修辞家叫作“惨无人道”,仿佛人世间真有这样一条鸟道似的;其实,在动物界,却从来未曾有过武器、刑具,以及那种种残酷而精巧的布置。人类的统治,是无论如何要比动物更为严密的。

统治者为了维持现状,必须使人们的思想与行动标准化、一体化,如同操纵一盘水磨或一台机器。然而,要做到“书同文,车同轨”倒也不算太难,难的是对付肇祸的思想。它们隐匿在每一副大脑中,有如未及打开的魔瓶,无从审察其中的底蕴。倘使连脑袋一并割掉吧,可恼的是,却又如同枯树桩一般的不能复生了。置身于枯树桩中间,难道可以配称“伟大的卫者”吗?于是,除了堵塞可容思想侧身而过的一切巷道,如明令禁止言论、出版以及集会结社的自由之外,统治者还有一项心理学方面的发明,便是:制造恐怖!

恐怖与恐惧,据说是颇有点不同的。恐惧有具体的对象,恐怖则是无形的。正所谓“不测之威”。究其实,两者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统治者力图使思想者在一种不可得见的无形威吓之下,自行放弃自己的思想,犹如农妇的溺婴一样——亲手扼杀由自己艰难孕就的生命,而又尽可能地做到无人知晓!

恐惧呵!恐惧呵!恐惧一旦成为习惯,便成了人们的日常需要;如果实在没有某种可怕的事物,也得努力想象出来,不然生活中就缺乏了什么东西。就这样,恐惧瘟疫般肆虐蔓延,吞噬着健康的心灵,甚至染色体一样相传不绝。结果,如同韦尔斯所说的那样,人一生出就成了“依赖者”,绝不会进一步提出问题。恐惧把人们牢牢地抓在一起。为了维护某种安全感,人们必须趋同。只要有谁敢于显示思想的隐秘的存在,便将随即招致众人的打击和唾弃——“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思想者是孤立的。除了自我救援,他无所期待。

苏格拉底自称“马虻”,虽然对雅典城邦这匹“巨大的纯种马”有过讽刺,毕竟是一个不太喜欢冒险的人。他曾经说:“如果我置身于社会政治生活中,像一个正直的人那样总是伸张正义,在任何事情上都以正义为准则,你们想,我能活到现在吗?”无奈他百般明哲,也无法保存自己,到底被国家的法律和公民的舆论两条绳索同时绞死了!

临终之前,苏格拉底显得相当豁达。他说:

“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而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唯有神知道。”

简直是预言!事实证明,所有热爱思想的余生者,活着都不见得比苏格拉底之死更好一些。他死得舒服,至少没有太多的痛苦:一杯酒而已。而活着的人们,在长长的一生中,却不得不每时每刻战战兢兢地等待可能立即降临的最严厉的惩罚。可怕的不在死亡而在通往死亡的无尽的途中。

比起苏格拉底,伽利略要勇敢得多。在黑暗的中世纪,“真正信仰的警犬”遍布各地,科学和哲学沦为神学的婢女;这时候,他无所顾忌地宣传哥白尼,同时也是自己发现和证实的“日心说”。即使形势于他不利,他仍然与专制势力苦苦周旋。然而,到了最后一次审判,他终至被迫发表声明,宣布他一贯反对的托勒密的“地心说”是“正确无疑”的;接着,在圣马利亚教堂举行了“抛弃仪式”——抛弃自己的“谬误”!

当他,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跪着向“普世基督教共和国的红衣主教”逐字逐句地大声宣读他的抛弃词时,心里当是何等愤苦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