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遇罗克

感谢徐君,从北京寄来她和朋友们编的遇罗克文集,使我得以重读《出身论》,以及与此相连的搅拌着整整一代青年的热血的文字,在严寒的今夜。

最早知道《出身论》这名目,还是在三十年前,读了辗转传来的一份皱巴巴的红卫兵小报;当时,记得是起了深深的共鸣的。在六十年代的舞台上,我曾经做过“牛鬼蛇神”,有过被围斗和关押的经历,“不准革命”。在汹涌而至的湍流面前,作为边缘人物,怎么能不感奋于为所有被压抑的心灵呼喊的声音呢?其实,直到一九八○年,我才从官方的一份权威性报纸第一次读到《出身论》全文。此时,作者已经同张志新等一起被追封为“英雄”了。一个人一旦英雄化以后,原来闪光的物质,往往会被掩盖许多;只有当他恢复为悲剧人物,人们才能从黑暗的深隐处看见生命的异质的光华。事实上,不出几年,记忆中的烈士的鲜血就被冲淡了。正如鲁迅说的,是“淡淡的血痕”。再过一些时日,恐怕连这淡淡的痕迹,也将快要消失为一片空无的罢?

单是为此,遗文的出版,就是一件值得称幸的事。

然而,书的销售并不见佳。这结局,本来早当料到的;徐君偏不甘心,不惜挂了长途电话,希望我也来写点文字代为鼓吹。无论对于死者还是生者,我能说些什么?记起鲁迅在介绍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时写下的一段话,不禁顿增了无语的悲哀。他说:“野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旧墙上有几个划出的图画,经过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这些里面,各各藏着一些意义,是爱,是悲哀,是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来的更猛烈。也有几个人懂得这意义。”我怀疑,最后一句是硬加进去的,恰如他给小说《药》的末尾平添的花环一般。

他是绝望的。

我曾经这样问过一位大学历史系的青年教师:“你可否解释一下,什么叫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想不到他像小学生碰到了微积分问题一样,瞠然不知所答。

二十余年毕竟已成过去。许多流行的名词、口号、徽章、仪式,已经不复存在于公共空间和日常生活之中。只要怯于言说,历史就只能剩下一排空车厢。我读过一些外国书,像《受害的一代》、《生而有罪》等纪实性作品,或者像《我儿子的故事》一样的虚构类作品,知道沙俄时代的贵族和军官的子女、富农和“反革命”的子女、犹太人的子女、黑人奴隶的子女、甚至纳粹的子女,他们带着父母的不容置换的血统,如何屈辱地挣扎生活在苏联,在德国,在殖民国家,在充满歧视、凌侮、残暴、专制和黑暗的土地上。我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他们中间,毕竟有人敢于说出罪恶的秘密;在世界上,毕竟有一些上帝的子女,怀着悲悯的心情关注着他们,探寻着他们,记录着他们。他们如此珍惜自己的经历、别人的经历——广大人类的苦难记忆。在中国,有哪一个用笔工作的人,曾经给予“黑七类”的子女——因为一道“最高指示”,便衍生出一个更漂亮其实更带侮辱性的名词,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同情的一瞥?谁还记得起他们?整个国家,在以每年十余万种的繁殖速度累积的出版物中,至今没有一种是以他们的命运为主题的社会学专著,哪怕文学专著!

然而,“出身”这东西,就像一块长长的烙铁烫在这些人的心上,剧痛和流血永无止期。从1949年到1979年,仅此计算便横跨了三个十年,这是一个何等深重的伤口!这批先天的罪人,从识字开始,就害怕填写各种与出身有关的表格。在一生中,他们遭遇了太多的障碍:参军、招工、“提干”、求偶、进大学……一代又一代,像一群吃草的动物,天性驯良、柔弱,离群索居。在众人面前,他们总是保守沉默,不愿谈说自己的亲人,甚至回避自己。生活,由来这样教会他们认识自己的身份:异类,卑贱者,准专政对象。等到文化大革命起来,就又多出了一个称谓:“狗崽子”。他们期待我们什么呢?为什么要期待?难道真的存在着“人类之爱”?什么正义和良知,它们在哪里?有谁能说出它们在哪里?

一个叫遇罗克的说了!

这个孱弱的青年,内倾的青年,二十出头就开始变得驼背的青年,如果不是属于他们当中的一分子,不是过早地失去那么多,不是有着数倍于同代人的折磨一般的思考,他有勇气说出他意识到的一切吗?

他终于说了!当他伸手在《中学文革报》上点燃第一支火焰,那逆风千里的气势,顷刻间便惊动朝野。人们排着长队购买它,阅读它,读者来信从全国各地像雪片一样飞来,以致邮递员不堪负载,要他的伙伴蹬着三轮车到邮局领取邮袋;袋里的来信,每天都有几千封。《出身论》!多少怯弱的心灵因它而猛烈地跳动!多少阴郁而干涸的眼睛,因它而泪水滂沱!多少绷紧的嘴唇因它而撕裂般地号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