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和思想者

人是什么?

唯物史观教导我们说,人是从制作工具,以及运用这工具从事劳动的时候开始,转身与猴子揖别的。其实,除了劳动,人还必须会思想。所谓思想,自然离不开独立自主的意识。这是最基本的。倘使仅仅懂得劳动,耕植和采集,充实了肚子,发达了四肢,最后也很难免于陷入牛羊一般的境地。迄今已有半个世纪的传播历史的《世界人权宣言》,赫然写着如下条款:“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在这里,生命权和自由权是并列的,不可分割的。不是活着便可以尊为人类。从“温饱”到“小康”,如果人类只是被当做一种结构性物质,而满足于生命的维系,是无法体现存在的本质的。人类是精神的人类。没有哪一种生物,能够像人类一样热爱独立、自由和尊严。所以,在世界上,凡有人类聚居的地方,都有着同样含义的成语在世代流传:“不自由,毋宁死。”

真正的思想,也即自由思想,萌蘖于禁锢、奴役,不自由的现实关系,以及对此痛苦的觉省。没有先验的思想。思想是反抗现实,变革现实的,是对于既存秩序的否定。哪里有一种思想是满意现状的呢?除非是统治者——鲁迅常常称作“权力者”,“权势者”,个别时候也称“政治家”——的思想。他在一个著名的演讲中说到:“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且看动物中的猴子,它们自有它们的首领;首领要它们怎样,它们就怎样。在部落里,他们有一个酋长,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长要他们死,也只好去死,……哪里会有自由思想?”纳粹有句座右铭式的话:“思想先行,行动紧跟。”这“思想”就不是自由思想。意识形态化了的思想,是不能称作思想的,因为已然失却自由的含量。思想是个体的,弱势的,异质的,非正统非主流的。

人类拥有自由思想是相当晚近的事情,推算起来,最早也当在“后酋长时代”。在黑暗的中世纪,我们已经可以透过十字架的阴影看见:怀疑与信仰共存,异端与信徒并现。思想锋芒初露,虽然随即为火与剑的方阵所包围,却依然咄咄逼人。僧侣们无法预料,他们以日夜积聚的大量的统一思想的工作,培养出一种普遍的观念;正是这种观念,诱使思想者在更为开阔的地带播撒自由和反抗的种子。及至近世,随着“权利的时代”的到来,可以想见,思想将会变得何等活跃。至于思想者,当然大可以走出地堡,卸掉盔甲或伪装,睥睨气息奄奄的宗教裁判所而自由言说了!

然而,事实上,张捕与逃逸仍在进行,没有哪一天停止过。有时候,言路特别狭窄,甚至完全被阻断!

进化论遭到挑战是必然的事情。社会的进步与否,怎么可以根据时间的先后论定呢?权力者始终占据着历史的主动地位,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恒定地听命于“权力意志”;而思想者,却难免为环境左右,不是慷慨激昂便是忧心忡忡。——角逐的双方,谁也无暇顾及钟表。

近代历史确乎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这种变化,说到底不过是在“原型”那里作出量的增减而已。随着大学的勃兴、科学的昌明,知识分子势力迅速膨大;相应地,权力也变得更为集中,打击的能力大大增强了。阿伦特在名著《极权主义的起源》中,专论希特勒的纳粹政权和斯大林的苏维埃政权,它们都是在本世纪建立起来的。盖世太保、格别乌、窃听器、集中营、特别法庭、秘密审讯和处决等项发明,足够叫中世纪大主教大法官的玩艺相形见绌。在权力者和思想者之间,存在着大量貌似中性的平和的知识分子。到底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精心设计的机械、技术,各种关于管理的理论,包括宪法,最大限度为谁所利用?这个问题很难量化,故而长期被悬置起来,无人深究。希特勒是一贯标榜“革命”,信奉“社会主义”的,他曾经弄过一个由总统签署的非常法令《人民与国家保护法》,其中规定:“在相反规定的法律限度以外许可限制个人自由,限制表达意见的权利,包括出版自由;限制结社和集会权利,还许可侵犯私人邮件、电报,电话、通信保密权,许可搜查民宅,许可下令没收财产和限制财产权。”类似的法令是否经由法学家的润饰,我们不得而知,但它通过剥夺进行“保护”是明显的,还不能说是完全的赤裸裸。比较起来,斯大林于1936年颁布的苏联宪法要庄严得多,然而不出一年,就开始大规模的肃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