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刑面前(第2/4页)

十月革命犹如一场大雪,一夜之间,便覆没了整个的沙皇制度。然而,纯净的空地也有血迹和尸体。随着积雪的消融,旧日的污秽再度暴露出来。而且使新鲜一并变得陈腐。这一片血与那一片血,这一具尸骸与那一具尸骸,它们的区别何在?难道仅仅因为时间的冲荡而使颜色与形貌发生了变异吗?如果生命是至高无上的话,此刻,是否仍然有抗辩的必要?

托尔斯泰死了。

真正伟大的人物,不会在诞生他的地方永远消失。既然这里的土地培育了他的良知和勇气,那么属于他的精神,必将以散在的形式存寄于原来的世界,适时再度凝聚为声音。这是新的声音,但也是昨日的响应。总之,沉默是不可能的;除非民族历史上从来未曾出现过这样的人物,也就是说,未曾形成一定的文化血统;不然,就是气候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复如从前的恶劣。

在托尔斯泰身后,有一个人叫柯罗连科。从青年时代起,他已为托尔斯泰的博大、睿智、深沉的激情所吸引,曾经比喻为遥远、灿烂的星座;虽然后来为革命思想所激荡而参加各种活动,并因此不断遭到监禁和流放,可是在心灵深处,依然保存着最初的那一束星芒。

人道主义成了最高的道德律。革命,在俄国知识分子看来,它固然是改造整个专制俄罗斯的伟大的社会运动,但是对于个人苦难,也都同时具有拯救的意义。革命必须符合普遍的道德准则,也即人道的原则。如果在个人危难面前无动于衷,甚至无端地制造流血和死亡,所谓革命,无论打着怎样好看的旗子,其性质都是可疑的。

在沙皇时期,作为一个作家,柯罗连科写过许多关于死刑的作品,多次打破审查制度所容许的范围,讨论死刑的权力;而实际上,他也亲自解救过一些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的人。到了十月革命胜利后的几年,他目睹了行政机构以“反革命分子的捣乱”为由而进行的持续的杀人行为,却深感无能为力,因为这些行为不但是超越道德的,而且是超越法律的。

柯罗连科在托尔斯泰的泛道德主义立场上后退了一步,但是,他一样表现了不容亵渎的人的尊严。他指出,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侦察委员会的作用是同作出判决的权力,尤其是作出死亡判决的权力联在一起的。在任何一个地方,侦察委员会的行动都要经过法院的核查,而且这核查必须置于辩护系统的参预之下。即使在沙皇时代,情况也是这样。他自述说,在法国,他曾经仔细观察过中世纪遗留下来的野蛮的杀人行为,但是他看到,在大战期间,枪杀人质的事情也不曾发生过。因此,对于国家的侦察委员会的武装镇压,以及契卡所作的结论,他愤怒地宣称:“这是苏维埃政权的真正的耻辱。”

如果说在什么问题上公开性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话,那就是人的生命问题。在这种问题上,每一个措施都应当公诸于众。所有的人都有权知道,谁被剥夺了生命(如果这已被认定是必须的话)?为什么?根据谁的判决?这是对政权的起码要求。

对权力者来说,政权就是目的。一切革命手段,无非为了夺取政权和维护政权,怎么可能要求庞大的政权对渺小的个人作出这样那样的许诺与回应呢?然而,柯罗连科引用卡莱尔的话说:“政府常常死于谎言。”他质问道,“在你们的制度中一切都是真理吗?在你们已经向人们灌输的那些东西中就没有这种谎言的痕迹吗?……”镇压“反革命分子”,集体枪杀人,居然说是有利于‘人民的幸福”,有利于“社会主义”!而且还要辩解说,“革命是有自己的规律的”!即使在19世纪发生过革命群众的屠杀,甚至如巴黎公社社员枪杀人质那样,也是自发的行为,而不是系统化了的疯狂发泄。在柯罗连科看来,这段历史,已然构成了一座“血腥的灯塔”,给社会主义运动本身留下了可怕的阴影!

柯罗连科呼吁道:“让兽性和盲目的非正义完全留在过去,留在已死亡的东西一边,而不要渗透到未来之中……”最令人痛苦的,是谁也不向人类的未来负责,包括知识精英。像卢那察尔斯基这样的人物。身为知识分子官员,应当是最理智的了,然而,也没有及时发出警告,不去讲公正,不去讲对人的生命的爱惜态度,却在自己的讲话中,表示同行政机构的枪杀行为合作。真正的知识分子,是独立于政权之外的力量,他们不应当屈从于权力意志,屈从于胜利者所写的历史。作为世界痛苦的见证人,他们应当无保留地暴露一切罪恶,不论它们来自何方;作为历史责任的担当者,他们应当预言恐怖,唤起人们普遍的不安,以期免于在酣睡中沦亡。要做到这一切,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艰难的。因为他们只是一个松散的集团,从来便是单个人地处在黑暗的包围之中,所以,在履行使命时,他们必须先行战胜自己身上的黑暗。在所有的知识分子面对疯狂的枪杀而默不作声的时候,柯罗连科意识到,他必须带头讲话。结果,他以绝望的勇气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