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骑士

作为群居动物,人类是通过吞并个体成为社会的。个人的行为,连同梦想,简直不可能越出由法律、教条和各种舆论编筑的藩墙。远溯史前史,群集的猿猴也不是没有大一统观念的约束的。其中最勇敢最聪明的猴子,必先设法佝偻着逃出猴群;只有到了另一块空旷地,方可独个儿慢慢学会直立着行走,学会打磨石头,以及其余种种活计。出于偶然性因素,从中又逃出一只,而且是异性,这样凑在一起便有了亚当夏娃的神话。人类的始祖是逃亡者,这当是毋庸置疑的,倘使居留原来的群体中间,而又执意表露出某种独立的倾向,那结局,只能被大家咬死。

在猴群与人群之间,不知道有哪一位学者,曾经仔细搜索过这个维持或脱离传统权威统治、充满暴力与死亡的边缘地带。

人类的进化就在于,有时候不必动用牙齿。对于异类,如果不至于构成即时的威胁,大可以换成柔软的舌头,仅仅说一些笑话。然而一个人,只要在众人的口舌中成为笑料,他的生命也就算得完结了。笑是极其出色的虐杀。所以,无论中外,都流传着这样一个经典性的譬喻:笑是一把刀。

堂·吉诃德就是如此死于人们的谑笑的。

这个西班牙人,因为看了一通游侠小说,便为一个伟人的冒险的事业所盅惑。他找了一顶头盔,一副铠甲,一柄盾牌和一支长矛,外加一匹精瘦的驽马;全副武装以后再找来一个桑丘,以及一头恰如桑丘般木实的灰驴,随同他踏上征程。从此,次第展开的追求与实现的过程。遂使他由体面的绅士变做了“逗乐的骑士”。

堂·吉诃德既以游侠骑士自居,当然得把建立骑士道作为毕生的使命:排除暴行,伸雪冤屈,改革弊端,救助苦难无告的妇女、孤儿和穷人。他渴望成为英雄,然而,英雄主义的骑士时代早已成为过去。这是一种不幸。尤其不幸的是,生在黑铁时代而偏要恢复黄金时代。时代是一个框子,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框子之内,唯有框内的内容是真实有用的,所以自然而合理。堂·吉诃德提着长矛一味在框外鼓捣,怎么不显得荒唐可笑呢?然而,这个背时的人,竟不觉得自己是滑稽的角色。

他固守曾经热爱的一切。这种忠实,简直到了顽愚的地步,令任何智者都无法开启。由于一开始就把杜尔西内娅小姐看作自己的灵魂的保护人,故而无论海伦或鲁克瑞霞,或古希腊罗马的任何有名的美人都比不上她;即使后来得知是一位矮小粗陋的村女,而作为绝代佳人的形象,在他那里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游侠骑士没有一个不痴情的”,他说。他确乎无须世人所妒羡的随机应变一类智慧,所需只是专一的情感。忠诚是反智慧的。世人早已把理想当作破草鞋弃置一旁,崇高感委地以尽,他仍然背负着古老而神圣的信仰,一生也不愿放松。世人习惯于过一种近乎玩世的生活,相反,他处处当真,简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敷衍和虚假。价值这东西,世人都把它看作是变动不居的,可交易和可代偿的,他却认定是永恒不变的:金子就是金子,美人就是美人。他始终生活在精神里面。

一个古典主义者,宣言拯救世界,骨子里头在坚持自己;而成打的现代主义者,标榜自我中心,事实上以市场行情为转移。堂·吉诃德的落伍就在这里。随着社会的进步,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无一不成为商品;即以人体论,奴隶制还仅只限于肉身买卖,中世纪过后,就变得可以买卖灵魂了。灵魂不给出卖,又要体现自身的价值,这是可能的么?

堂·吉诃德的可笑之处不独此也。本来,有了一个高妙的理想,摆到展览大厅炫耀一下,或是搁在小沙龙里把玩把玩倒也罢了,而他偏要实行,倘迟迟不实行还觉得对不起世人哩。就算实行起来,他也偏要寻一条艰辛的无人救援的径路,没有半点浪漫蒂克可言,虽然事情到了大家的眼中全都改变了情调:

我的服装是甲胄,

我的休息是斗争……

斗争是世人所憎恶和厌倦的。然而,不满现状的人怎么能不斗争呢?处于一个衰败的时代,多半的骑士,身上只余锦衣的窸窣声,再没有钢盔铁甲的铿锵声了。他深知,作为游侠骑士,是与“朝廷上的骑士”很两样的,只好吃无穷的苦头。他对桑丘说过这样一段很有点严肃的话:“自由是天赐的无价之宝,地下和海底所埋藏的一切财富都比不上。自由和体面一样,值得拿性命去拼。不得自由而受奴役是人生最苦的事。”由于他把受人奴役看得比斗争更苦,所以遍体鳞伤也毫不嗟叹,且继续去寻那类足够可以让自己送命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