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或归来(第3/11页)

精神大于物质。

物质是具体的,为精神所包容,所渗透,所改变。其实,精神也是物质,一种异质性物质。古代把“五行”一一金木水火土一一看作“生化之源”,精神当是第六元素。在现代,没有民主精神和科学精神的参与,“现代化”的生命源泉一一现代性一一就有可能枯竭。

然而,作为精神的、观念的民主与科学,毕竟缺乏社会的强大的物质基础,失去自由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的依托,所以五四过后,“娜拉走后怎样”也就必然成为面临的一个象征性的问题。

历史的悖论。

三十年代及八十年代中期,思想知识界虽先后发动两次被命名为“新启蒙”的运动,但都旋即销声匿迹了。无论时间的长度,还是震荡的幅度,都无法与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相比拟。作为一次思想启蒙运动,后者虽然夭折了,但是,它仍然以“破坏主义”的革命姿态,和所揭示的系列重大的文化命题,成为中国知识界乃至全社会的发掘不尽的精神资源。

三十年代的“新启蒙”,从思想到组织,都受制于一定的党派性。救亡不是必然地压倒启蒙的。鲁迅就是在救亡声中坚持启蒙的例子。在面临“亡党亡国”的危难时刻,一个突出的问题是:要不要做奴隶?做谁的奴隶?是不是做本国人的奴隶就比做外国人的奴隶为好?在著名的“两个口号”的论争中,鲁迅所以不畏“破坏统一战线”的罪名,赞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化”的口号,其实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坚守五四的启蒙立场。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被一阵噪音淹没了。

及至八十年代,出版过一种名为《新启蒙》的刊物,但当压力一来,就立即停顿了。随着环境的迁流,“新启蒙”人物也便渐渐以“国学大师”的面貌出现。刊年谱,印日记,翻故纸,弄古董,功成名就,志得意满,乃至讥评起从前的启蒙者的激进倾向来。奇怪的是,有学者居然为之鼓吹,把这样一种复古主义一保守主义行为称为“另一种启蒙”。

启蒙学者是战斗的学者,十足的“刺猬”。

大约战士与学者是很难统合的,甚至天然地处于对立的状态。学者一旦批评起来,势必打破高贵的宁静,所以为保守计,首先便须过滤激情。激情是“学理”的死敌。对学者来说,雷池就是雷池“学术规范”是不能跨越的。

据说,标准学者是“为学术而学术”的,正如标准文艺家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但是,在启蒙时期,却几乎没有哪一个知识者不是“为人生”的,虽则打着学术和艺术的旗子。

启蒙运动的落潮,乃从知识者自身的蜕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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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从产生之日始,便遭诅咒;甚至连革命者后来也都回过脸去,跟着痛骂起来。

流亡者梁启超,这样讲说革命的恶果:“革命只能产生革命,决不能产出改良政治。”“文学革命”的旗手之一,启蒙主义者胡适说:“我们很诚恳地宣言:中国今日需要的,不是那用暴力专制而制造革命的革命,也不是那用暴力推翻暴力的革命,也不是那悬空捏造革命对象因而用来鼓吹革命的革命。”

九十年代复有著名学者联抉登台,宣称“告别革命”!

一一革命到底是什么呢?

鲁迅说“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又说人“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当被压迫者起而维护自己的生存权,而又遭到阻遏时,革命便成了自然的选择。所谓“逼上梁山”,革命的情势其实早经历史安排停当,说到底并非出于革命家的蓄意的宣传。

革命倘能和平进行是好的,可惜不能。革命往往免不了污秽和血。然而,真正的革命者是知道死尸的沉重的;真正成功的革命,也就只能以最小的本钱换取最大的利息。至于连本钱也无须支付的便宜买卖,无论如何鼓吹,史书上是不见纪录的。在今日的中国学者看来,英国政体恐怕是最稳重最具风度的政体了罢?其底座仍然混有昨夜的血渍!

“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革命以必要的牺牲表达社会正义,而在实质上,它是敬畏生命的。在这里,生命是复数,也是单数。当革命同生命个体发生关系时,它应当成为个人主义一自由主义的守护神;但同人类群体联系起来时,它就是人道主义的伟大的母亲。

既有革命,必有反革命,亦有伪革命。鲁迅指出,中国有一个革命党,就是靠造反起家的“阿Q党”。但是,国人对此竟毫无反应。

革命革命,多少人假汝之名以行!

法国大革命乃是革命的经典之作。

对于法国大革命中使用暴力,历来褒贬不一。有一个美国人摩尔,写了一本很著名的书,极力为之辩护。他指出,革命是随着贵族的攻势开始,而在发展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激进的。当时的立宪议会,一群在起义中被挽救的执法者,在旧制度走向灭亡的重大时刻,确曾颁布过一些法令,实行公开选举,废除个人的封建租金义务,废除官职出售,以及禁止“什一税”,等等;但所以这些,都是在手枪的威逼下,在普遍的政治动乱的情况下采取行动的。摩尔说:“如果我们不顾当时的背景,用统治阶级愿意作出让步这一现象来证明革命激进主义是不必要的,那么,我们就会对当时的形势作出完全错误的判断。”他认为,“用暴力摧毁旧秩序,是法国走上民主制漫长道路的决定性的一步。”针对把暴力与专制并论的陈腐看法,他进而指出,暴力的积极作用不容低估,整个西方民主道路的起点就是暴力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