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或归来(第2/11页)

激进主义于是有了最后的分野:它是奴役的?抑或是解放的?

本世纪的第七个年头,一个留学青年在荒岛上呼喊:“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

十年后,终于出现了《新青年》的一群!

在人类思想解放运动中,作为战士,大约总是成群地产生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沙俄时期的彼得堡,流亡的法兰克福学派,塞纳河左岸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围拢着,用热血和理智点燃了一堆又一堆篝火。如果失去它们的照引,人类不会跋涉到黎明的河边,而将长久地在蒙昧中匍匐……

分裂是伟大的,也是悲哀的。

新文化运动的分化太早,太迅速,其实它是被迫中断的,未完成的。现代启蒙精神的沦亡,虽或同社会矛盾的激化有关,而知识分子集体人格的先天缺失,则几乎是致命的。

陈独秀们向左转,擎起政党的大旗;胡适们向右转,徐徐踱进研究室,由学者而政客还是后来的事情;周作人们从叛徒到隐士,从此追遥起来……经过一场恶斗,结果战士风流云散,惟余一片旧战场……

独有鲁迅一人,肩负黑暗与虚空,继续作唐吉诃德式的战斗。

鲁迅不是一个人而来,

但是他是一个人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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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启蒙,康德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所谓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对运用自己的理智就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通过勇气和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要敢于认识!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勇气来自激情。在这里,正是激情与理性,铸就了启蒙思想者手中的双刃剑。

启蒙首先是反叛,决裂,扫荡,是部分到整体的破坏;建设是随之而来的,是破坏的必然。五四思想者群有两个口号,一个是“打倒孔家店”再一个是“全盘西化”,都是对传统文化一社会结构的彻底性颠覆。

价值重估。偶像破坏。没有神圣之物。尼采、易卜生等名噪一时,与其说是新偶像,毋宁说是精神领袖,现实中的文化英雄。正是他们,引领一代青年知识者走向新的自我。个性解放的结果导向多中心主义。多中心即元中心。不必说盛行一时的虚无主义一无政府主义,即说蔡元培式的兼容并包,其实也是无中心。历史上任何启蒙思想运动,都是对“中心”的解构。

严复译述的《天演论》,是辛亥一五四一代人的“圣经”。虽然,至今有学者指当年的“进化论”如何错误,但是正是这“错误”,成了中国现代历史的先导。

五四启蒙战士,动荡的知识者群,从来不曾考虑把“破坏”和“建设”分开,一如后来的学者。他们创办了许许多多社团,刊物,载运生气勃勃的思想《新青年》,《新潮》,《新女性》,《狂飘》,《洪水》,《莽原》,《贡献 》,《创造》;还有《晨曦》,《太阳》;还有《少年中国》,《浅草》,《未名》和《语丝》......全是新的,力的,梦的,光明的和前进的。知识者深信,未来在他们后面。他们勇于充当开路的先锋。

别尔嘉耶夫指出,在俄国“理性也将与德国的大炮、地球仪一起从国外进口,舍此别无他途。”

中国亦然。

世界主义战胜民主主义。

激进主义战胜保守主义。

五四大旗书写着两个新鲜的语词:民主与科学。

这就是有名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虽然在西方,它们已经流行了数百年。

在这里,民主与科学是一种精神,而且只能是一种精神。不能说精神不是重要的。正是这精神,把五四的一代同以“洋务派”为代表的清末一代区分开来。它表明,中国已经开始挣破“中体西用”的紧身衣,跨越唯重器物的阶段,而有可能进入照耀着理性之光的纵深地带。

科学作为一个口号,是在五四的浓厚的人文空气里产生的;一旦空气流失,所谓科学理性,就会被民族化为宋代的新儒学一样的扼杀人性和创造力的东西。而技术主义,不过是唯理性主义的一种物质形态而已。民主也一样。如果民主不是首先意味着民主精神,它便永远是“大多数”的代名词。即使名义上已经“共和”,议会政治代替了君主立宪,最后也将逃不出极权的领袖和善变的政客的玩弄。中国的传统,由来是借众凌寡的,“少数派”根本得不到保护。文化大革命的“大民主”,“三结合”,“群众专政”就是典型的例子。其实,有一个叫“十六条”的白皮书写道:“要保护少数。”试看除了意在起用有数的几个佞臣,还有什么“少数”曾经被“保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