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大的辛酸

民国文人杜召棠在《惜余春轶事》里讲过一个段子,说有一个读书人,家里断粮两天了。他老婆找了条布裙子,出去当了,换了点米,两人饱餐一顿。刚吃完,朋友上门借米,哀求说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读书人把剩下的米打包,全都借了出去。老婆看见瓮中已空,抱怨说:“我一条布裙子,才换一顿饱饭。”读书人道:“咱们已经不错了,才饿了两天,人家都饿三天了;再说家里还有老母亲,是三口人;咱们已经吃完了,可人家还饿着呢。人家比咱们困难,不借那就是禽兽啊。”

你瞧,文人虽穷酸,但即使穷都这么仗义。

揭不开锅去借米,似乎是文人发迹前的常态。比如明朝的都穆,就老去借米。都穆是谁呢?就是传说中告发唐伯虎考试作弊,导致后者身陷囹圄、功名被废的那位。其实真实的都穆,人还不错,喜欢帮朋友,有时候实在没钱了,当衣服也要请人吃饭。除夕之夜,家里揭不开锅,他向朋友借米,还写了首诗:“岁云暮矣室萧然,牢落生涯只旧膻。君肯太仓分一斗,免叫人笑灶无烟。”借米,也得要体面不是?

他的同乡兼对头唐伯虎比他还惨。唐伯虎写信给文徵明借粮的时候,说自己家“反顾室中,甑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西风鸣枯,萧然羁客,嗟嗟咄咄,计无所出”,希望文徵明“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这得饿到什么份儿上啊,狗马余食就能让自己安矣乐矣了。

在古代,贫穷失意的读书人有个称号,叫“措大”,大概是说,这些都是办大事儿的人,可就是没啥见识。反正是个讽刺人的说法。有一天宋太祖和宰相赵普吵架,就生气地说:“我到哪儿去找桑维翰那样的名臣来当宰相啊。”桑维翰是后晋石敬瑭的人,赵普能瞧得起吗?赵普立刻说:“就是桑维翰在这儿,陛下也不用。桑维翰爱钱啊。”赵匡胤道:“用人要用其长,护其短。措大眼孔小,见过啥世面啊?给他十万贯,就把他屋子给塞破了。”瞧,这就是措大最有名的段子。

苏东坡就写过个段子,专门挤对“措大”。说某天有两个措大聊天言志,甲说:“我平生不足,就是吃饭和睡觉。他日我要发达了,一定吃饱了饭就睡,睡醒了又吃。”乙却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必须吃了又吃,哪儿有时间睡啊?”

苏东坡写穷书生的段子不止一条。他还讲,传言一个穷书生进了官库,却不认识钱。这就奇怪了,再穷也该认识钱啊。那书生解释:“我知道这是钱,就是——它们为啥没用纸裹着啊?”原来书生的钱从来就少,没见过成串的,都是几个铜板拿纸一包。苏东坡由此引申,说看到陶渊明写文章有“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一句,原来还真有道理。他说,就算瓶子里装满了粮食,那能有多少啊?还是缺粮啊。看来陶渊明穷得可以,只见过瓶子装的粮食。

这些段子,还真不是苏东坡在挤对穷书生,看上去倒像是在自嘲。因为他自己也不阔,甚至也受穷乃至断顿。屡遭贬官,薪水有限,家里人又多,能省就省,要不怎么能亲自去东坡种菜去呢?《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就讲,苏东坡贬到齐安的时候,每月只有四千五百文钱收入,平均一天只能花一百五十文。他就把钱按一百五十文一串分成三十串,挂在房梁上,每天用叉子挑下一串来用,然后就把叉子藏起来。他还备下个竹筒当零钱罐,若有用不完的钱,丢在竹筒里,攒多了,就拿这钱请客用。

这招可以给月光族们做参考。

因为挨过饿,身为美食家的苏东坡几乎什么都能吃下去。流传比较广的故事是陆游写的,说苏轼南贬海南,半道上遇到同样被南贬的弟弟苏辙。哥俩在路边买了面条吃,味道实在是不好。苏辙长叹一声,把筷子放下了,可苏东坡已经稀里哗啦全吃光了,看着苏辙,慢慢说:“九三郎(苏辙小名),这玩意儿,你还想咀嚼?”说完哈哈大笑。

这就是传说中的苦中作乐吧。

陆游《老学庵笔记》还写,宋朝有位著名的和尚叫饶德操,诗写得特好。诗僧年轻的时候,也是位措大,所以有“旧时饶措大,今日壁头陀”之说。饶措大潦倒不得志的时候,经常把自己灌得烂醉,睡过去几天不醒。要是喝完酒没睡着,周围邻居就倒霉了,这位总是爬到房顶上坐着,连唱带哭,折腾到天亮才下来。还有一次,可能是喝太多了吧,直接就投河了——汴梁城中的汴河,幸亏被船家救起,才侥幸得了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