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后(第8/15页)
在福楼拜的小说中,连词“et”(意即:和、与、而)只有语法上的意义。这个连词标志着节奏上的一种停顿,起到划分一个画面的作用。其实,这个“et”可以被放在任何地方,而福楼拜却放过了这个连词。这就是无数妙语佳句的切割模式。“(et)凯尔特人却在雨蒙蒙的天空下,在充满小岛的一个海湾里为三块天然岩石感到惋惜。”312(也许是“布满”而不是“充满”,这是我记忆中的句子。)“那是在迦太基的小镇墨伽拉,在汉密尔卡的花园中。”313“朱利安的父母住在树林中山冈斜坡上的一座城堡里。”314显而易见,各种介词让这些三元句式变得更美。然而,其他地方的不同切割从来不用“et”。我曾经援引过(由于其他的原因):“他在旅行,他熟悉邮船的那种忧郁、雨篷底下那些寒冷的苏醒、风景和废墟的那种眩晕、断断续续的同情的那种酸涩。”换一个人也许会说:“以及断断续续的同情的那种酸涩。”然而,福楼拜的伟大节奏并不包括这里的“et”。相反,福楼拜却在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使用这个词,以此作为另一部分景象的开始,或退去的波涛再次涌起的标志。纯属偶然的记忆让他做出了非常糟糕的选择:“卡罗塞尔广场一派恬静的景象。南特旅馆始终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而后面是房屋,对面是卢浮宫的圆屋顶,右面是一条树木的长廊,等等,仿佛沉浸在空气的灰色之中,等等,而在广场的另一头,等等。”315总而言之,在福楼拜的作品中,“et”始终是一个从句的开头,而且几乎从来不会被用作枚举的结束。顺便注意一下我刚才援引的句子中的“tandis que”(意即:当……的时候)并不表示时间,这在福楼拜的小说中向来如此,这是所有伟大的描述在句子太长而又不愿切割画面时所使用的十分朴实的技巧之一。在勒孔特·德·利尔的句子中,起到类似作用的还有“不久”、“很久”、“究其根本”、“等而下之”、“唯有”等等。收集如此之多的语法特色(我没有多余的地方指出其中最重要的语法特色,即使没有我帮忙,大家也会注意到)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这一点我同意,在我看来,这并不证明福楼拜不是“一个天生的作家”,正如《新法兰西杂志》的批评家声称的那样。恰恰相反,他只能是天生的作家当中的一个。这些语法上的独到之处实际上诠释了一种新的视觉,无须费力就能完全捕获这种视觉,使之从无意识过渡到有意识,最后将之安插在话语的不同部分当中!唯一令人惊讶的是,像这样的一位大师的书信居然平庸乏味。一般来说,不懂得写信的伟大作家(正如不懂得素描的伟大画家)实际上只是丢弃了他们天生“得心应手”的“精湛技艺”,那是创造一些试图逐渐适应这种新视觉的表达方式。然而,只有在书信中他们不再受制于他们必须绝对服从的那种阴暗的内在理想,这让他们重新变得不那么伟大,况且他们还会不断地回到这样的状态。有多少妇女在哀叹她们的一位作家朋友的作品时补充道:“但愿您知道他挥洒自如地写出来的短笺有多么可爱!他的信远比他的书高明。”其实,那是展示雄辩、卓越、思想、行动的决心的一种小孩子把戏,这种人通常缺乏这一切,仅仅因为他必须按照强横的现实塑造自己,而这种现实不允许他改变任何东西。一位作家在即兴创作时(或一位画家在一位不理解他的绘画的贵妇的画册上“像安格尔那样素描”时),他的天才会突然得到明显的提升,这种提升在福楼拜的书信中也可以感觉到。然而,人们更多注意的是一种下降。这种反常现象由于一切伟大艺术家自觉自愿地听凭现实在他的作品中充分发挥而变得复杂,他被剥夺了在作品中显示比他的才华更加逊色的才智、批评判断的机会。然而,他的作品中所没有的这一切却在他的谈话和书信中泛滥成灾。福楼拜的谈话和书信中却丝毫没有流露出这样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像蒂博代先生那样,从中发现“一流头脑中的思想”,而这一次让我们困惑的是福楼拜的书信而不是蒂博代先生的文章。归根到底,虽然我们仅仅从福楼拜的风格美和变形的句法的不变特点中预感到他的才华,我们还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特点:例如,一个副词不仅结束了一个句子,一段时间,而且还结束了一本书(《希罗迪娅》中的最后一句话:“它[圣徒约翰的脑袋]实在太沉了,他们轮流抱着它”)。从他和勒孔特·德·利尔的作品中,可以感觉到对扎实的需要,尽管这种扎实显得有点笨重,以此回应即使不是空洞的,至少也是十分轻浮的文学,这样的文学中充斥着过多的漏洞和缺陷。福楼拜始终以最丑陋、最意外、最沉重的方式用副词、副词词组,等等,抹平这些紧凑的句子,填塞最小的漏洞。郝麦先生说:“您的马匹,也许呢,是暴躁的。”于索纳:“教育人民大众的时候,也许呢,已经到了。”“巴黎,夏天马上就要到了。”在谈话和写作中,这些“总之”、“然而”、“尽管如此”、“至少”总是被福楼拜之外的另一个人放在别的地方。“一盏鸽子形状的灯在上面连续不断地燃烧。”出于同样的原因,福楼拜并不担心某些动词、某些有点庸俗的词组的沉重笨拙(与我们以上援引的各种动词相比较,如此扎实的动词avoir[意即:有]往往被一位二流作家放在寻求最细微差异的地方):“房屋带有斜坡上的花园。”“四座钟楼带有尖尖的塔顶。”艺术上的所有伟大开拓者,至少是十九世纪的伟大开拓者都是这样做的,这正是唯美主义者与过去的血缘关系之所在,而公众却觉得他们庸俗不堪。人们尽可以说,但愿马奈、明天下葬的雷诺阿316、福楼拜不仅是开拓者,而且还是委拉斯开兹和戈雅、布歇和弗拉戈纳、甚至鲁本斯和古希腊、博叙埃和伏尔泰的最后传人,他们的同时代人就觉得他们有点像是一般的普通人;尽管如此,我们有时仍然有点怀疑他们对“一般的普通人”这个词的理解。当福楼拜说:“这样一种形象的混乱令他头晕目眩,尽管他从中找到了妩媚,不过,”当弗里德里克·莫罗与元帅夫人或阿尔努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始向她们倾诉衷情”,我们无法想象这个“不过”有什么优雅,这种“开始倾诉衷情”有什么高尚。然而,我们就喜欢福楼拜的语句将这些沉重的材料抬起来,又让它们发出挖掘机那样的阵阵声响落下去。因为正如人们描述的那样,如果说福楼拜的夜间灯火产生的效果就像灯塔之于海员,那么人们也可以说,从他的“喇叭筒”发射出来的那些句子,其节奏规律得就像用来清理杂物的这些机器发出的声音。能够感觉这种萦绕不去的节奏的人是幸运的;然而,无法摆脱这种节奏的那些人,无论他们处理哪种主题,他们都会匍匐在大师的脚下,一成不变地承袭“福楼拜”,就像德国传说中被判罚终身捆绑在钟舌上的不幸之人。所以,至于福楼拜的毒害,我不会过分强烈地建议作家拿出涤罪和祛邪的功力来对付模仿。当我们刚刚看完一本书时,我们不仅想与书中的人物,德·鲍赛昂夫人,弗雷德里克·莫罗一起继续生活,而且还想像他们那样说话,我们的心声在整个阅读过程中循规蹈矩地追随着某个巴尔扎克、某个福楼拜的节奏。应该让这个心声放纵片刻,让踏脚板延续这种声音,换句话说,先进行不自觉的模仿,然后才能重新标新立异,不再一辈子进行不自觉的模仿。自觉的模仿就是人们以完全自发的方式进行模仿;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当我从前在写作中模仿福楼拜时,尽管这样做令人憎恶,我不曾考虑过自己听见的歌是否来自对未完成过去时或现在分词的重复。否则我将永远无法对它进行改编。今天,在匆忙中指出福楼拜风格的某些独特之处,我所完成的恰恰是一项截然相反的工作。我们的精神永远不会满足,除非是无法对这种先是无意识地产生的东西做出一种明确的分析,或无法对这种先是耐心分析过的东西进行生动的再创造。我不想重申福楼拜的这些如今很有争议的价值。其中的一种价值对我触动最大,因为我从中发现了我那微不足道的研究的出路,那就是他懂得娴熟地制造时间(Temps)印象。在我看来,《情感教育》中最美的东西不是语句,而是空白。福楼拜刚刚用很长的篇幅描写和讲述了弗雷德里克·莫罗最细微的动作:弗雷德里克看见一个佩剑的警察从一个倒下死去的起义者身上踏过,“而弗雷德里克,目瞪口呆,认出那是塞内加尔!”在这里有一个“空白”,一个巨大的“空白”,而且没有任何转折的痕迹,时间突然不再以一刻钟、一年、十年来衡量(我再次重复我刚才为了证明这种迅速到来、猝不及防的非凡变化而援引的最后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