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手系列(第5/13页)

斯卡德系列的《每个人都死了》一书是我个人译的,我总以为那本书中的斯卡德已完全脱困了,那本书一如扉页写的,是米基·巴鲁的故事,处理的是米基·巴鲁的问题。斯卡德拔刀相助。他惟一为自己做的,是捍卫自己的家,捍卫他和纽约的联系,这是他终极的战斗,赢了这一仗,他的人生就再没有人可撼动。而同时,他的外遇小女人莉萨和心灵辅导人吉姆·法柏皆在这一仗倒下离开他,残酷些来说,这是落叶凋尽,让他生命的天空清冷但变得干干净净。

笔下角色人物的问题解决,不等于书写者本人的人生疑问全部解决,书写者总是比他笔下的单一人物远要复杂多面而且更烦恼——我们或者该说,布洛克通过斯卡德的“位置”,该看到的差不多已看尽,该问的差不多也问完,他或许需要再找一个人、一个不一样的位置。

在斯卡德有点过着太幸福快乐生活的同时,属于凯勒的生命大疑问才随着他的足迹一个一个开始爆发出来,尤其是最终极性的、最躲不掉的——他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子埋头杀下去吗?换取温饱是合理的杀人理由吗?若连温饱都已无忧,那仍持续接案子是什么意思?而除了杀人一艺,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其他替代性的位置?

布洛克一直是个有耐心的书写者,他从没要快速因此只是概念化的好听无用解答,而是让凯勒随桃儿交付的任务一步一步逼近,一次一次浸泡其中,当年的斯卡德也是这样子来。这样的解答,也许任谁都没法整理出一两句明白警世的话语来,但这样的解答才是真的,才是一个破碎之人的真正重建。

稍稍不同的是,斯卡德是在一次又一次死亡真相的追讨中把自己给一块又一块拼凑收拾回来,而凯勒这死亡的制造者却像每一步都在自我颠覆——通过误杀、通过买一送一或送二的额外附赠杀人、通过受骗而杀人,以及通过某种不该有的基于正义之心、救赎之心以及悲悯之心杀人云云,才第一本书,凯勒高度专业、匕刃一闪的执业已然出边出沿,清清楚楚呈现出自我颠覆的单行道模样,并遥遥指向了最终的猛暴性疑问及其解答。

慢慢来,慢才能绵密才能扎实,也才好看。书末,我们看到凯勒俏皮地化解了第一次的怀疑危机,又为杀人赚钱找到精神抖擞的理由,但这只是暂时性的缓兵之计,生命本身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们,不信的话就让我们大家走着瞧吧。

《黑名单》航向偶然的大海

有一本书,我在上海、北京的各书店里乃至于台北市卖大陆版图书的地方一再看到,终究也买了,但就像杀手凯勒买下那本廉价西部小说一样,吸引他的仅限于封面上触景伤情那一排字罢了:“他骑了千里路,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也是因为它的书名而买的,但对其内容的统计学讨论始终提不起兴致来看,因此,这本书只一直反复跟我传递着同一个讯息,那就是封面上的四个大字,“驯服偶然”。

偶然,一个无法预期、难以控制的超级麻烦东西。

《驯服偶然》,的确是个好题目,却只有很平庸的内容,这样的书其实还算常见,年轻时你会很气作者,有被人撩起希望却又一脚踩空的受骗之感,但现在你知道了,也同情了,甚至一见书名就大概预知了这个结果。书写者跟你一样,都被同一个我们并没能力解答的大哉问所诱引,也许他还比你勇气可嘉些,他至少肯埋头去打一场没机会的仗,做不可能的梦,伸手向不可能触及的天上星辰——题目好,因为问题是真的,甚至是迫切的,而且困扰着相当数量的人;至于内容平庸,则因为这个问题正好不容易有答案,或根本不会有答案,就人的认识限制而言。

像两道平行向前延伸的线,人一面解答问题,又一面发现问题,而人类思维处境之所以艰难的原因之一,便在于我们发现问题(以及制造问题)的能力远远胜于我们解答问题的能力,像一场不公平的赛跑,我们的确是比前人知道更多事物真相,但同时我们却也比他们更困惑更迷茫更不确定。我们更不自在,更不容易相信自己幸福,还更会身心失调暴发精神官能症甚至自杀一了百了,老一辈的人习惯极轻蔑地用脆弱、不知餍足、宠坏了等等理由来指责,这不尽然全部是真的,因为我们掘开了更多生命的缝隙成为自己的陷阱,我们也堆积了更多解不开的问题沉沉压住心头。

偶然和我们人生命的关系图样会是怎样?我想到的,一是生物学者讲的,我们是生活在肉眼不可见的微小生命包围之中,浸泡在微生物的海洋之中;另一则是物理学家讲的,每天,有数以亿计的微中子轰击、穿透过我们的身体,其间还会有一两颗卡在我们体内留了下来——我们人的生命,便是这样持续浸泡在无尽机遇的海洋之中,并持续被不可察觉的偶然所轰击所穿透,比较不同的是,人比较早晓得偶然的存在,只是一开始并不觉得太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