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手系列(第7/13页)

推理小说抵抗偶然的浸蚀,采用的便是柏拉图的封闭法。我们知道,推理书写有它一而再再而三宣誓的书写规范,至S.S.范达因的二十条推理书写守则集其大成,采取的都是负面表列的禁令方式,不要神鬼、不要直觉、不要神秘之事,甚至不要情感和文学性描述(文字只求其素朴性功能性的表达通顺为止)云云,这就是柏拉图为他完美秩序理想国所做的,把一切偶然,连同可能召来偶然、感染偶然病菌的可疑人事物全排除出去,N95口罩,洗手消毒外加居家隔离。而我们常见推理小说所发生的世界,封闭的房间、四面环海的孤岛、惟一联外吊桥断绝的古堡或度假旅馆,或《东方快车谋杀案》那样困在冰封无人荒野的一列火车,意思是没有控制不了的陌生人可能进入,意思也是没有任何偶然的因素可能侵入。

有没有意识到偶然的透渗呢?当然有,否则不需如此紧张的防御。要不要正视它呢?很想,但很难的,要怎么做它才能跟秩序、跟因果逻辑和平相处呢?因此,偶然的存在,在古典推理小说内只能是装饰、是烟幕、是某种文字趣味,或作为留伏笔的尾巴。最极致的例子大概要算《特伦特最后一案》一书,它找到了一次漂亮的结合,把由偶然搭建起来的真相和推理者的因果逻辑对照起来,打着红旗反红旗地站稳在安全的封闭推理王国中大声嘲笑推理王国,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其余的,依然只能嘴硬地说:“我不相信有巧合这件事。”事实上,就连一炮而红决定写下去的特伦特探案,亦乖乖回去当王国的顺民。

从这个角度来看,冷硬派的美国革命才是推理小说正式面向现实偶然世界的一次冒险出走,所以我们总说,它某种程度跨入了正统的、一般性的小说领域了。

一部直接面对偶然的小说

一般文学性的小说(乃至于所有的文学作品),没有四面类型禁令的高墙隔绝保护,从来就得浮沉于机遇偶然的大波大浪之中,因此,很长一段时日,文学者一直扮演着秩序的大敌,只是,它的努力并不见得受人欢迎。哲学家要建构大体系,科学家要追寻因果明白、不掷骰子的真理,宗教家要宣扬宇宙永恒秩序,以及更可怖的,现实的掌权者要号令一切不留胡思乱想的余地,文学就得遭受轻蔑、鞭挞、禁止、流放甚至消灭,蛮倒霉的。

文学性的小说和偶然相处,但如果要选一部最正面揭示着偶然无垠无际决定性力量的小说,我个人的答案是《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的不朽巨著,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的答案而已。

《战争与和平》写拿破仑挥军莫斯科的法俄之战,书中的重头戏是莫斯科陷落前的博罗迪诺大会战。在这个小说史上著名的片段之中,托尔斯泰动员了几乎小说中所有角色凝视解析这场双方兵员超过百万的战役,包括参战不幸重伤但若有所悟的安德烈公爵,包括徘徊战场边缘的皮耶,包括在后方焦急等待的娜塔莎和玛丽,还包括法俄两军统帅的拿破仑和库图佐夫等等,这托尔斯泰还觉得不够,最终他自己跳出来,以历史学家的身份直接在小说内文中论述这场战役,就跟交战两方一样,凡是能动用的武器,管他合不合理符不符合规范,小说家也全押下去了。

这里,托尔斯泰“还原”了一场百万人战役复杂、混乱、人人茫然的模样,瓦解了历来史家对这场战役的有条有理描述和明晰事后解释,尤其对双方统帅一切了然于胸的战阵掌握和预见能力更嗤之以鼻。托尔斯泰以为,战争一起,人人救死不暇,每个人都只剩眼前成为一个个孤立断绝的点,左边不知右边,前方不知后方,胜负生死都得在眨眼间决定,讯息真假不分如子弹四下流窜却又无力及远,没有人有机会看清楚这场战争,实际上杵第一线的士兵见到的只是那一两个想置你死地的敌人,至于后方运筹帷幄的统帅,他们只能猜测并等待结果。小说中,托尔斯泰更辛辣地描述了拿破仑和库图佐夫茫然失措的反应,他们甚至不知道该把预备兵力投向哪里,就连传回来的胜负消息也不晓得怎么研判。

这是由超过一百万个不同意志、遭遇、贤智愚庸不一反应共同参与并决定的结果,托尔斯泰甚至不用略带神秘性的“偶然”一词来说明。他坚信“因果之链”的存在,每一个结果都有前导的原因,但麻烦在于,原因的数量接近无限大,而每个原因的分量又趋近于无限小,这就是托尔斯泰说的“历史的微分”,你要洞悉结果,发现历史法则,理论上可能,通过“历史的积分”的艺术,找出无限小的总和就好了。但这又是做不到的,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完全观察并完整记录下这无限多而小如天上星海中砂的原因,予以排比、串组并演算,这些逸出我们认识能力之外的无尽因果,于是又只能以偶然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