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手系列(第3/13页)

我们说过,从没执照的私探写到小偷,再干脆直接写职业杀手,这并非布洛克的特异之处,真正比较奇怪的是,看起来他真的打算也把它发展成一个固定性的、连续性的杀手系列(截至此刻为止,除了我们手中这本Hit Man之外,他又已完成了第二册的Hit List),意思是,这个正直、聪明、善良、世故的冷血凯勒竟然不打算束手就擒,他还要像他自己说的“以帮人消灭老鼠为业”的,在往后的岁月中不回头地杀下去。

这个古怪的企图,势必比我们才讲过的“正常”职业杀手小说书写更难,两倍的更难,因为推理世界的制式书写,它绝大部分不合用,就连多少也有迹可循的过往职业杀手书写规律它一样不能依靠——布洛克要如何才能让我们心平气和地相信,这个杀人如麻的凯勒有理由在每一部小说收场时可以活下去?让我们不刺眼地同意,他的确有资格窝回他纽约的公寓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已有两本小说写成,说明了布洛克的如此企图,但老实说还不足以说服我们事成无忧,对这位今年已六十四岁却依然斗志昂扬的可敬小说书写者,我们仍提着心看他接下来怎么玩下去。

人为自己找到的位置

布洛克小说中的主人翁都是现代人城市人,不像早期小说中的主人翁那般乐于交代生家出处,甚至像中国平剧中人那样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详述自己祖籍所在、父母何人、婚姻家庭成员及相处状况,且做何营生、外加今天心情阴晴起伏等等。看来小说中人亦一如现实人生的递邅变化,愈来愈有隐私权概念——无牌私探斯卡德讲过他父亲,在搭乘11线地铁办案途中的淡淡触景回忆,因为他父亲就在此线车上坠落身亡,大概是为了躲到两截车厢之间偷抽根烟(香烟果然是害人的坏东西,谨把此一个案送给香烟的歇斯底里大敌董氏基金会),也许还喝了酒因而脚下不稳;小偷罗登巴尔的母亲“亲爱的罗登巴尔太太”一辞原则上只挂在爱钱如命的雷·柯希曼警官的调笑口中,至于本人是圆是扁我们完全不知道;说起来,反而是杀人为业的凯勒还比较肯讲自己父母,但他母亲只是个无啥内容可言的典型落翅仔,父不详而且连照片都是假的,因此说了也差不多等于没说。

作为一个读者,有时我个人会开玩笑地想,其实他们三个人的真正身份会不会就是三兄弟?同胞所生但分散流落各自的人生,选择了不同的行业,孤独地在大纽约市的人海中茫然浮沉?

会想到诸如此类的玩笑,是因为这三个人性格软硬有异,对应严酷人生的方式也大有不同,但布洛克并未“身外物”地把这三人写成三个典型人物从而彼此不通声息,事实上,读小说的人很自然会极实质地感受出来,拨开姓名、行业、当下生活实况等这些浮花浪蕊,他们三个在生命最根本处深沉的重叠,像不同的芽曲曲折折其实发于同一个深埋土中的根,因此,书写者布洛克本人变得很像某种好奇但冷酷的科学家,他把同源的三兄弟抛掷于不同的家庭成长、不同的人生际遇并持续追踪其变化,通过这样的实验来叩问人生真相。

相信紫微斗数、八字、星座之学等命运之术的人,大概都问过一个自寻烦恼的问题,大概也都得不到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解答,因此只能把这疑问搁着,那就是,拥有同样生年、生月、生日、生时的双胞胎或甚至同一家医院产房里一起排列在婴儿室的不同人家小儿,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不一样的人生?为什么有人麻雀般坠落成三级贫户而有人凤凰般攀升为大财团专用律师甚至选上总统?

这里,我们没有能力也无意讨论神秘的命运之学,而是回头来想列维施特劳斯的一句其实远比乍听更深刻的话:“技艺,是人在世界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

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的技艺,指的不只是我们表面的职业选择,尽管它经常和我们从事的职业密密纠结一起,我们可以说它是我们可变动职业背后难以更动的生活技艺;也不太是所谓的志业,没那么高远那么文人气,它要素朴一些,更工匠性更技术性一些,不那么多应然的自我期盼成分,而是实然的我们最会做的那件事。这里头,熔铸了我们独特的性格,细碎、偶然但不可逆转的独特生命经历际遇,还有最本体的,我们倾注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用过就没有的时间所习得并且反复操作的该项技艺,就像美国职棒大联盟一名投手所说的:“整整三十年了,我所做的就是用力丢出这一颗球,你说除此之外我还会做什么呢?”而这个投手念小学时作文写“我的志向”,很可能长大后要当的是航天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