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手系列(第4/13页)

用这么漫长时光养成的技艺,于是不太可能仅仅是某种身外物的职业手段而已,可想而知其暗暗生长的根有多深多密多长,并如何牢牢钉在现实的特定土壤之中,这就是列维施特劳斯说的“人的位置”。这个位置同时意味着这个人和整体世界的特殊相处方式,这个人看待整体世界的基本方式,用我个人最近喜欢用的语言是,这个位置同时是一张特殊的地图,揭示了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面相,提供这个人走进这个世界的某些路径。不同技艺的不同地图有精致粗陋之别,也可能彼此隔绝难以拼合着使用,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任一种单一技艺的单一地图可能单独揭示着全部一整个世界,开启这个世界一切的秘密,就像翁贝托·艾柯说的一样,制作一张和实际世界完全一样、完全同等大小的地图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我们便很容易悲悯地想到,人的失业,就像我们今天满街可看到的,所失去的便往往不只是一份工作,以及工作所换取的生物性温饱和生命延续而已,而是极可能连同你在这个世界中惟一的位置也同时被连根拔起来。你的技艺失效甚至永远过时了,你所熟悉且每日每时使用不疑的路径忽然全成了死巷子,整个世界瞬间在你眼前关闭了起来,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你得重新认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还需要你不见得还够的时间,因此,往往得有人帮手。

所以说,尽可能对这样的人好一些,可能的话也不要吝惜给予某种程度的援手,他们一下子所失去的通常比我们可见到的要多,而且重来之路也比我们想到的要艰难许多。

转动的万花筒

在Hit Man书中,我们会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东西,比方说凯勒从桃儿那里接受谋杀指令或事成复命的对话,不是递交一份神秘录音带且听完十秒钟后自动销毁,像早期《虎胆妙算》影集的固定片头那样(即今天《碟中谍》的原初电视版本),而是恍若马修·斯卡德和伊莲·马岱的对话,和老条子乔·德肯的对话;也像小偷罗登巴尔和洗狗女同志卡罗琳的对话,和雷警官的对话,家常、好笑而且穷极无聊的乱扯。

还有,书中凯勒和心理医生的告白,也让我们想到斯卡德在AA戒酒聚会的事,还有他和辅导人吉姆·法柏和屠夫老大米基·巴鲁的相处种种。

另外,书中凯勒为他那条取名士兵的牧羊犬找遛狗保姆,那位满口灵学却无家可归的小女生安德里雅,也依稀有着阿杰和卡罗琳的交叠身影。

凡此种种,不及备载。

然而,布洛克并不打算自我抄袭自我复制,这些似曾相识的故人往事,却总在两三页文字之后一个戛然转折全翻脸变了样,因此,我们所存留那些斯卡德和罗登巴尔的温暖记忆,反而成为阅读的陷阱,冷不防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制造出意外落差的惊骇效果出来。

这个老布洛克读者专用的惊骇发展,回到凯勒身上,我们却不能不说其实很合情理。

终究是一名非得保持透明才能存活下去的杀人者,他住纽约,却无法像斯卡德或罗登巴尔那样真把纽约当成可深耕密植的家园,生根并且挺身捍卫,斯卡德面对死亡暴烈威胁仍不肯迁离,罗登巴尔花大把银子买下他二手书店所在的整幢大楼产权;凯勒也没办法和固定的人发展绵密杳远的关系,他选了一个孤独的行当,就注定得踽踽遵行孤独之路,他生命中再投缘的人都得从他身边走开,大概只除了桃儿一个。

性格从不单独决定命运,我们的人生没这么唯心,也从不这么单纯可预料。我们开玩笑说斯卡德、罗登巴尔和凯勒是幼年失散的三兄弟,他们性格的铸成材料的确也相近(一样的正直、善良、聪明、世故云云),但他们手中的世界地图却不是同一张,世界的基本图像和对应之道遂也大大不同,有点类似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碎纸片,但转动一下就是不同的样子。

自我颠覆的单行道

如果可以由我猜想,我当然会说斯卡德小说最是代表布洛克本人的言志之作;罗登巴尔比较童话,也就比较架空;凯勒则又选了个距离一般正常人生太远的该死行业,和世界切除太多联系,变得有些鬼影幢幢。

但在这个阶段悍然出现的杀手凯勒,我猜,自有其相当分量,甚至有机会替代一部分的斯卡德,帮书写者布洛克叩问这个世界。

如今,斯卡德的问题,不全然因为英雄老去,真正的麻烦在于他所揭示的生命重大问题,在经历了十来部小说的艰辛思省并实践之后,如今看来都有了着落了。他老早不再回忆误杀小女孩辞职之事,不再罪恶感于失败的婚姻,不再需要面对教堂的一十奉献箱子或点根蜡烛来救赎自己,不再困扰于有执照没执照好确认自己在云云世间的身份存在,伊莲·马岱也早不接客了,戒酒聚会成为往事而不是迫切的生命危机,甚至大纽约市都变得温柔宜于人居——这是真的,最近全美国的大城市犯罪调查报告才又出炉,西岸的洛杉矶连着两年蝉联全美首恶之城,重大犯罪直线上升为几年前的两倍,主要问题点是城南的帮派和毒品,仿佛又绕回半世纪前雷蒙德·钱德勒小说那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