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14/36页)
然而,这样一个实力派的画家,又为什么甘心放弃他苦心淬炼的圆熟技艺,放弃他所拥有最具威力的武器,下凡到我们正常人皆能的世界来呢?这且让我们阵前易将一下,用一个比蒙德里安更熟悉、也更夸张的实例来试着回答,这就是毕加索,一个比蒙德里安更会画,但也更多变的伟大奇才,人类绘画史上的百变金刚。
如果大家没能亲临位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毕加索博物馆如我个人,希望至少也曾在画册上见过毕加索“幼年期”的画作,如十五岁时的《额发蓬松的自画像》或十六岁时的《科学与慈善》,那你也一定会像我个人初见这几幅画的感受一样,有种如遭雷殛的可怖惊吓之感——因而,你也会相信以下这事绝对属实: 据说,成年后的毕加索有回参观某个儿童画展后表示,他这辈子绝无可能画出诸如此类的天真童稚之作好参加此类画展,理由简单得气死人:“因为我九岁时就已经和拉斐尔画得一样好了。”
他那位同时是画家、艺术学校绘画教师、博物馆馆长的可怜父亲,反应和我们相去不远。他在毕加索不到十三岁时,就把自己生命志业所寄的画笔画具全给了这个可怕的儿子,至此封笔一生不再画画,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让我们设身处地为人家想想罢,如果一个人九岁就拥有拉斐尔般全套究极古典绘画技艺,偏偏又造化弄人让他整整活了八十几岁,你能希望他这辈子怎样?如白老鼠踩轮子般埋头重复又乏味地照着画七十多年?还是他一定会不安分地想点做点特别些的,比方说把线条扭曲拉长,让实相拆解堆叠,在颜色上搞点变化什么的?
我想,只有当一个绘画者的身份自觉是工匠时,这样的甘心重复才可能发生,就好像我们上班族的职业身份自觉一样,每天朝九晚五重复几十年的同样乏味工作直到弄到一笔退休金养老,或让不肖儿孙套牢在股市房市血本无归为止。拉斐尔文艺复兴时代的伟大画者,彼时他们的身份主体显然是工匠,依存于教会、国王贵族或新兴权贵巨商家族,老板要你画祖先的肖像就肖像,要你画圣经人物就圣经人物,想想,老板家客厅缺了沙发要你敲敲打打做出来,你能费心费神搞出个高倍显微镜要他们一家子就坐这上头喝茶聊天吗?
麻烦便在于,历史一路走到毕加索、蒙德里安的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彼时西欧社会的持续发展赋予了这些画者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立创作者、艺术家身份: 画家。如此,变化的尝试看起来不可避免了,不管这个面向未知世界的变化是好是坏、有理没理、提升或者沉沦,就是非变不可了。
改变有理的蒙德里安
冯内古特的《蓝胡子》小说中,有如此几句缺德的对话:
“我要画里头有树。”
“哦,绿色和褐色。”
“还要有天空。”
“蓝色。”
把摇曳生姿的树和变幻不定的天空,只简单表现为大块扁平的绿、褐和蓝,这是聪明洞视的本质回归呢,还是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粗暴化约呢?
然而,这里我们得话说前头,不管我们决定如何看待蒙德里安的转变,都得当个大前提来承认: 他绝对是个认真、诚恳、而且极其正直的人,更是个可堪长时间寂寞而且不会想哗众取宠的人,也许顽固多了点,但绝非我们印象里当代画家那种口沫横飞、善于经营展示自己、自我规范能力薄弱、还刻意放纵以作为才气卖点的表演家推销员。蒙德里安走入高度简化的怪异世界,其实嘘声远多过掌声,但他完全服膺着自己的认知,矢志不回,有过程、有步骤、有清晰的变化理路,甚至还一幅画一幅画地留下了几乎不能再完整的每一个变化阶段环节,他绝不是那种抹口水于手指头,时时测风向好决定往哪走,换信仰比换衣服还快还方便的弄潮之人。
我们从他以“教堂”“沙丘”“风车”和“海潮与防波堤”为主题的系列画作演进,都能清楚看到这个轨迹,而其间又以一九一一/一九一二年“树”的造型变动最彻底——蒙德里安先让颜色剥落凋零,呈现出单纯的深浅单色;再来则是蔓生枝桠的大胆砍伐,成为规律性的几何形态粗胚;然后曲线逐步被拉直成斜线,斜线又进一步演化成水平和垂直的线条,就这样,莫奈不回头成了罗登巴尔。
这样的转向,诚实的蒙德里安当然有一整套相应的理论,只是,有理论并不保证就一定有道理或说是好的,尤其是面对未知微妙世界的创作者,有太成形太顽强的理论指引,常常还是挺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