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13/36页)
树这种“善/恶”二元背反性格,当然不来自它的本性(尽管不少树种会分泌化学物质来攻击其他的树,以取得生存空间),而是人的神经质敬畏之心——想想看,树真的是我们生活周遭可见最奇怪的生命,首先,我们再找不出有谁比它更长命不死的,而寿命长便也罢了,偏偏它又一言不发,神秘得很,这么漫长的时间究竟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盘算些什么?而且,树又往往和人异常亲近,甚至就杂居在人家之间,敌明我暗,如此静静听得数以百年千年计的世间闲语闲言,冷眼惯看了一代一代生老病死物换星移,这总该有着一些很不一样或甚至某种历史洞见力量的心得结论是吧。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于是,某些爱做梦爱胡思乱想的人,以及某些神经质的人,总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比方讲被某些不切实际的愿望如爱情所折磨之时,比方讲雷电交加的一人独居夜里,比方讲自己也无力控管的睡眠做梦之中,便开始期盼、怀疑、惧怕、相信乃至于幻觉,树,显然有着我们不知道也不拥有的奇怪智慧和力量。
当然啦,要说在如此的神经过程中树自身完全没参与,这也不尽持平。毕竟,树也和人一样,有些长得就是甜美可人,有些则怎么看怎么凶恶怕人,再加上生长地点的差异,更使人的主观感受有着天渊之别,像水边一株温柔干净的垂柳,或星垂平野阔里独立而直挺的大白杨树,或枯岩峭壁上老态龙钟的老松树,或就是寺庙前听惯了暮鼓晨钟以及无数善男信女虔诚祷告的长须老榕树,显然就和生在穷山恶水,比方说亚马逊河雨林里,那种看起来就像会吃人的树不同。
最近,听说台北市的评论家文化局长龙应台要立法保护台北市的树,这当然是绝顶的好事一桩,但如果龙局长也理解人们对树的善恶二元感受,那显然她该找棵好树、善良美好的树,来作为她政策的代言人。
如此,我第一感想到的不是哪一棵实存的树,而是画布上的,我说的是,荷兰画家蒙德里安笔下的树。
生于水平与垂直的几何家乡
蒙德里安是荷兰人,他笔下的树也顺理成章是荷兰树,荷兰的树特别之处不在于树种,而在于生长之处几乎尽是低平之地。垂直的树,加上水平的大地,呈现出一种几近是几何形态的构图,稳定、安全、和平、坚实,蒙德里安所绘的树,就给人如此心思澄明、岁月静好之感。
万物均衡,流光冻结,仿佛乌托邦一般。
然而,The Burglar Who Painted Like Mondrian,画风像蒙德里安的贼——就算只是垂直的树和水平的大地,又怎么可能是我们伯尼·罗登巴尔先生所能画得像,画得可以乱真的呢?是的,一点也没错,罗登巴尔所画的,不是早期以荷兰的平野、农舍、风车,尤其是树为对象的牧歌氛围蒙德里安,而是他一九一九年之后所谓“新造型主义”时期的纯抽象画作。一九一九年后蒙德里安画布之上,不仅再不存在我们放眼可见的任何物象,事实上,就连一条曲线也没有,这个阶段的蒙德里安,我相信不少人见识过且印象深刻,只有直线和直角,颜色几乎只用三原色,画名也只抽象地题为“构成”: 《白、黑构成》《红、黄、蓝构成》《菱形构成》云云。
这解决了我们优雅贼子的一个技术问题: 没错,罗登巴尔是画得来,只要他有画布、画笔、几管颜料和一根大尺。但这头才压下去,另一边的问题立刻翘了起来: 如果就连罗登巴尔都能画得来,这样的画还有什么价值可言?这值得买值得偷吗?要的话干吗不自己画个三张五张呢?
是啊。
不再是工匠的绘画者
事实上,这个问题通常会被问得更直爽更不保留: 这样的画家到底会不会画啊?意思是,他究竟是不是唬弄人的?是否骗子?
问题若转成这样就比较简单了,我们当下就能大声回答: 会画,而且真的很会画——蒙德里安此人生于一八七二年,至于他受到毕加索、波拉克立体派的启示、画风丕变向抽象,则是一九一二年他到绘画王国前进之都巴黎参展之后的事了,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已勤勤恳恳在画布上和具体的实相拼搏了三十年以上的时光。蒙德里安自幼就有天才之名,十七岁拿到小学绘画教师的资格,二十岁又转头进入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国立艺术学院深造,过人才气加上严谨完整的正规训练,使他才二十岁出头就成为荷兰新一代的最重要画家,三十一岁又以《静物》一作拿到艺术家画会的Willink van Collen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