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6/29页)

这次,《恶魔预知死亡》中,马修·斯卡德先生穿过的正是一枚标示着“爱情”的镜子——我想起在一本名为After Hours的访谈书中,说到有一回罗勃·派克和劳伦斯·布洛克这两位当代冷硬私探大师上电视接受采访。主持人先问派克,他笔下的硬汉史宾塞和他那位有心理学博士学位的美丽女友会不会结婚?派克的回答是断然否定,“他们相爱,但他们永远不可能‘逮住’对方。”同样的问题问到斯卡德和伊莲·马岱,布洛克的回答则非常模糊,他说他不知道,也许,哪天这两个人觉得时候到了,可能还真会结婚也说不定,只是,布洛克加了一句,就算真结了婚,“也不意味着他们会就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说得真好不是吗?我还是忍不住用卡尔维诺的话来结束:“我们所选择并珍视的生命中的每一样轻盈事物,不久就会显现出它真实的重量,令人无法承受。或许,只有智慧的活泼灵动,才得以躲避这种判决。”

《一长串的死者》小说,像一只小鸟

这回,在阅读《一长串的死者》之前,让我们来和劳伦斯·布洛克先生算个账吧——作为一个斯卡德系列非常非常忠诚的读者,这绝不是存心挑毛病,而是因为我们喜欢这组小说,认真阅读且一看再看,很自然的,我们会发现一些应该不是来自校对者的失职,而是原写作者的失误。

比方说,艾提塔·里维拉,这个不幸被斯卡德流弹击杀、但也因此改变斯卡德一生的小女孩,她死时的年纪,依斯卡德不同书中的回忆,从六岁到八岁不等——当然,这可以解释为年纪愈来愈大的斯卡德,记忆力有点问题了。

然后,是一家酒店的名字,它有时叫“安塔尔与史毕罗酒吧”,有时倒过来成了“史毕罗与安塔尔酒吧”——当然,这仍可以解释为这家酒店两名老板股份起了消长、股数高的人名字移到前头去了。

再来,是斯卡德先生歇脚所在的西北旅馆,那名用原子笔玩填字游戏、喝含可待因咳嗽糖浆的沉默柜台,有时他叫雅各,有时叫以赛亚——当然,这两个名字皆出自《圣经·旧约》,有可能真是一对来自某基督教家庭的双胞胎,有着同样的长相、嗜好和性格,两兄弟轮番值班。

错误中最有趣的,大概是全系列最重要的女性伊莲·马岱了,斯卡德告诉我们,她原是他任职警局时的应召女郎性伴侣,直到《到坟场的车票》一书性虐待狂李欧·摩利的出现,让他们在分别十二年之后重新聚首,然而,我们也注意到本系列的第一本书《父之罪》中,伊莲·马岱仍恍若无事地接待斯卡德,事后斯卡德还放了三十块钱在她床头柜上。

凡此种种。

你问我个人在意这些疑点吗?老实说,我个人半点也不在意,我说过,之所以发现这些疑点只是读小说时自然记得,它们一点也不妨碍我动辄牺牲睡眠,熬夜读小说。

可爱的女人

这里,让我们先引用一段《圣经·旧约》的掌故,这段掌故在文学史上很重要,因为关系着小说史上两位旧俄的璀璨天才,托尔斯泰和契诃夫。

这段掌故记在《民数记》中,话说摩西带以色列人出埃及,寻求允诺之地,以色列人进军摩押平原时,引起摩押人惊恐,遂用钱贿赂先知巴兰,让他筑坛诅咒以色列人,然而,耶和华插手了这件事,先是,巴兰在赶赴摩押途中,被天使挡住去路,他所骑的驴子看到了驻足不前,他却浑然不觉,好不容易到达摩押步上山巅祭坛,巴兰说出的却尽是祝福以色列人的话语,如此连续四次。

托尔斯泰引用这个掌故来读契诃夫的一篇小说《可爱的女人》,小说写一个非常容易坠入情网的女人欧莲卡,她先爱上忧郁的剧场经理古金,在接到他的电报死讯后,又马上爱上沉静的木材商普斯托瓦洛夫,木材商急病死去,她跟着又爱上有妻有子的军中兽医米洛夫,在米洛夫随部队派驻西伯利亚后,她忧伤未尽,却又一面爱上了兽医十岁的聪明小男孩沙先卡——依托尔斯泰的体会,他以为契诃夫“原本要谴责她,可是他把诗人缜密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以后,却反而把她高举起来了”。——意思是,契诃夫扮演的是先知巴兰,而这可爱的女人欧莲卡则成了被文学家祝福的以色列人。

找一处雪坡

好,这段旧俄文学的公案告诉了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小说(当然也包括其他的创作形式)并不总和原写作者一开始的意图相符,依托尔斯泰的讲法是,“像巴兰所经历到的这种事,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也常会遇到: 诗人受了巴勒(摩押国王)所应许礼物的诱惑,或受了希望的诱惑,或是受了含糊不清先入为主想法的迷惑,遂看不见天使正挡在他的路上(然而驴子却看到了),他原是打算要诅咒的,可是,你看,最后他却祝福起来了。”——当然,托尔斯泰是把这不相符拉到极致,成为两者背反,事情通常并不会这么戏剧性,著名符号学者兼小说家的翁贝托·艾柯的分辨方式比较心平气和,他试图分出所谓的“作者意图”和“本文意图”两者,明白揭示了这两者并不完全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