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5/29页)

然而,二十世纪的资本主义社会却给了我们另一种新的不自由,列维施特劳斯以“群体文化”的压力来代表,当然,这只是某个面向的指称,马克斯·韦伯的用词侧重其层层架叠如理性迷宫的结构,称之为“铁笼”;米兰·昆德拉直接诉诸感受,称之为“生命中无可脱逃的沉重”;卡尔维诺则用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来进一步引申,当你瞪视她时会化为石头,“我有时候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硬化成石头: 这是一种缓慢的石化过程,尽管因人因地而有程度差别,但无一生灵得以幸免,就好像没有人可以躲过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冷酷凝视一般。”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立基于合理性,遍在的、隐晦的、匿名的、非人的一种窒息性沉沉重量,你很难辩论,也不易找到对象来革命打倒(六年代的马尔库塞、阿多诺和一干青春烂漫的年轻人试过,但没成功),更无法唤起被压迫的单一阶级形成革命大军(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厚望至此了结)。对抗一个有形的不合理暴君,你可以是个志士,也多少找得到同舟一命的同志;但对抗一个无形的合理化结构,你往往只能是个疯子、失败者或流浪汉,而且原子般单操一个。

说起来,列维施特劳斯的“预言”算客气了,他说用不了几十年,欧洲也会被笼罩在内。事实上,几十年后的今天看起来,就连亚洲也囊括于其中。当地球村被如此建构起来,逃走就被逼上了形而上的层次,我们通常只能选择在精神上流放自己。

这是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纽约这个诡异的城市给我们启示的一条生路;也恰恰是,列维施特劳斯可能没读到的(否则他后来应该会提笔告诉我们),纽约的流浪汉侦探马修·斯卡德先生。

武器/珊瑚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多引述一些卡尔维诺的发言。聪明的卡尔维诺没用“逃避”、“流放”这样以沉重对抗沉重、容易生出误解的用词,他选择的是“轻盈”,这个词焕发着一层喜悦的光彩,把逃走的狼狈姿态转换成舞蹈——卡尔维诺喜形于色但小心翼翼继续发展他的美杜莎譬喻: 希腊神话中,“惟一能够砍下美杜莎脑袋的英雄是珀尔修斯——他凭着长翅膀的凉鞋而得以飞行。珀尔修斯从不直接注视蛇发女妖的脸,只看她映现在青铜盾牌的形象。”

卡尔维诺说他忍不住将这个神话视为寓言。这个寓言喻示了诗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他靠风,他靠云,只盯住凭间接视觉呈现的东西,也就是镜面所捕捉的映像。”

接下来,卡尔维诺谈珀尔修斯成功砍下美杜莎脑袋后的处置: 他并未丢弃这只可怖的头颅,而是妥善收入自己的袋子里随身携带,这反倒成为他日后克敌制胜的最佳利器,“珀尔修斯的力量在于拒绝直接观视——不过,他并不是拒绝去观看他自己命定生活其中的‘现实’;他随身携带着这个‘现实’,接受它,把它当作自己的独特负荷。”

这还不够,卡尔维诺又追到奥维德的《变形记》,找到另一桩珀尔修斯和美杜莎脑袋的故事: 话说珀尔修斯成功宰杀了海怪,救出安德罗美达之后,想好好洗个手,为了妥善安置这颗可怖的脑袋,他先铺了树叶,再摆上水生植物的细枝,小心让美杜莎脸孔朝下放好,然而,奇迹这时候发生了,“那些细小的水生植物一被美杜莎触及,立刻石化成为珊瑚,水中的仙子为了拿珊瑚作为装饰,遂争相携来嫩枝和海草,摆到这颗可怖的头颅之前。”

到此为止,卡尔维诺为了不损伤神话的丰饶意涵,不愿再进一步加以诠释注解。

但由此,我们也听懂了一部分: 原来,这么多状似轻盈、拒绝直接观看现实的了不起作家,他们仍然把美杜莎的可怖头颅随身带着。逃离布拉格、却满心不甘安然进入西欧的米兰·昆德拉,他的小说克敌武器的成分多而装饰珊瑚的成分少;魔幻想像但“每一行都有写实基础”的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武器和珊瑚之间颇均衡;至于玩兴较浓的卡尔维诺则在光谱另一端,他倾向于放下武器,制成一树又一树美好的珊瑚遗留给世人。

穿过爱情的镜子

在这些了不起的名字之后,我能冒昧地再续上布洛克以及他笔下也拒绝观看沉沉现实的马修·斯卡德吗?——至少,我真诚地建议,这提供我们更准确理解斯卡德的好线索。

我也喜欢列维施特劳斯所用《爱丽丝梦游仙境》书中穿透镜子的意象: 逃离现实,这是走向未知不确定的冒险之旅,等在前面的,有华丽的自由,但同样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你惟一可确信的是,你不会缓缓化成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