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雏妓哲学家》的后面(第3/5页)

“鱼罐头厂都是中年妇人多,像倩倩一样的女孩很少。不过,我是劝她到电子公司做做看。”

“她离开鱼工厂多久了?”

“一两个月了。”

“既然是找工作去,晚上也该回家才对啊!”

“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等她一回家,就要她来报到。”

“一定要来报到,你做母亲的要看管严一点才好!”

笔者另定一个时间,要倩倩报到。这回,她到了。

“倩倩,你可违规啦!”

“是的。先生,对不起。”

倩倩低下头,捏着一个小皮包。

“你不去鱼工厂上班,应该报告观护人知道啊!”

“是的。先生,对不起。”

她还是捏着她的小皮包。

“你妈妈说你去找工作,找到没有?”

“还没找到。”

“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住朋友家里。”

“人在台北,有困难为什么不来找我?”

“对不起,先生。”

又捏着她的小皮包。

“小皮包借我看看。”

她两颊绯红,有为难的表情,但又不得不递给我。

“里面没什么……”

里面确没什么,只是一把小梳子、几个铜板和一本小记事簿。

“你的朋友不少嘛!密密麻麻,怎么全是电话号码呢?”

“……”

“倩倩,你不该骗人呵!”

“……”

她把头压得更低。

“你说话呀!”

她抬起那漂亮的脸孔往笔者一望,然后徐徐地吐露了她的心声。她说:

“先生,请不要为难我嘛!‘钟鼎山林,人各有志’……”

好个“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它以雷霆万钧之势,震撼了笔者的心坎!不仅在当时伫思良久,不知如何问下去,即多年来,也老是为这句话沉思不已。

我们都知道,当倩倩还年轻时,以她的年纪和容貌来号召,还可以在大旅社、小宾馆中当应召女郎或表演什么的;但岁月不饶人,到青春褪色之时,便只能窝在华西街那种地方操皮肉生涯;而到了人老珠黄时,更不堪设想了。很少风尘女郎能见好就收、弃邪从良、善始善终的,我们无法鼓励和赞同倩倩走入这条死胡同!

但倩倩虽仅受两年小学教育,年纪才十六岁,却已经像哲学家似的洞悉了人生,能说出“钟鼎山林,人各有志”这样的话来了。请问我们还能拿什么道理去“扶正”她呢?倩倩的姊妹们,就是她的邻居、她的社区游伴。她生活在她们里面已经十六年了,那儿有牢不可破的价值观念。她就像投进一个大染缸一样,连牙齿都染黑了。请问我们还能拿什么仙丹来“漂白”她呢?倩倩的继父年迈多病,她的母亲已经改嫁一次,她底下有五个稚弱的弟妹,每一个人都巴望着她挣钱。请问要倩倩放弃这条路,一家人以后的日子怎么办?他们没有过好日子的权利吗?倩倩在鱼工厂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吃冷便当,工作和搭车时间超过十小时,泡在腥臭之中,白嫩的小手不知为了剖鱼而刮破多少次,这样辛辛苦苦地干活,每月酬劳是三千六百元,请假还要扣薪。就是到电子公司,待遇也差不多。而倩倩若继续牺牲色相,这区区三千六百元,三两个晚上就挣到了。请问如果是您,当有机会喝香槟时,您是不是还选择台湾米酒呢?

任何一个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者,面对着倩倩这位小女孩的遭遇,心情都会相当沉重的。每个人都会同情倩倩,悲悯她的身世,悲悯她的家庭,也悲悯她所处的社会环境;会为她的无知、她的沉沦、她的自我糟蹋,感到惋惜与痛心;会想协助她、提携她,并期待她过正常的少女有的——黄金般的、有梦的、绮丽的、圣洁而纯真的生活。可是,如果由您处在笔者这样一个官方社会工作者的立场,也得承认会有一种无力感和倦怠感。要拯救倩倩这样的雏妓——她的躯体和灵魂,是需要多少条件来配合,而种种条件的成就又是多么困难啊!

如果笔者逼得紧,倩倩要在鱼工厂和辅育院之间,作一选择,她会回鱼工厂的。但想象得到的,倩倩在满十八岁后,就可以正式领到“执照”,可以合法下海伴舞,可以合法下海执酒壶,也可以合法投身绿灯户。这样,笔者不过是刁难她,而多让她那白嫩的小手给鱼刺刺伤而已!如果笔者打马虎眼,她能在中山北路,从一段到七段过着“志”趣所在的生活;以她的孝顺,能多给她母亲一点钱;假日回家时,弟妹们拿着她的大礼物,一个个笑口常开,皆大欢喜。

笔者——一个曾经的观护人,为什么常要陷于矛盾、迷惑和痛苦呢?为什么当时不悄悄告诉她:

“倩倩,去吧!照你的意愿去做,想回头时再回头。记得常回家看你的娘,多塞给她钱;注意健康,小心怀孕;有空要上礼拜堂,愿上帝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