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第2/3页)

“既然你们都不会说话……”

海利出了门,看见大船一样的棺材从门前横过。按照当地风俗,未被入土的死者必须面朝天空。歌声一般的哀哭在雨里爬着,海利沉默的跟在棺材旁。对于人们的回避,他善意的理解为哀伤。“不要害怕我这个老头子。”他说,“我的家里虽然出现过死人,但我毕竟还活着。”

年轻的死者面容俊秀,脸色苍白。“让我想起昨晚的月亮。”海利如是说。少年的长发整齐的散在头侧,身上洒满铜钱。脸上没有饥饿的阴影。在猫叫凄清的时刻,人们甚至会误以为他眼珠滚动。死者的家属在棺材旁低头而行,踢开顽童们随意丢弃的烂橘子皮和不识趣的瘦狗。旁观的人们既然并无乐事,做出沉痛的表情亦对他们并无妨害。许多男人望见随棺而行的海利,便想到了昨晚要烧死他的建议,不由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这使海利产生了误会。“咄!咄!咄!”老酿酒人喊,“你们这班轻浮的家伙,你们的笑会被死者听到,他会去到你们梦里,把这些笑还给你们!”

死者的父母深知死亡和雨季在这个镇的不可避免,对送葬的仪式要求从简。他们听任海利充当送葬者,对他的絮叨不闻不问,自顾心灰意懒的追想儿子的音容笑貌。海利像忠实的海豚陪伴着水手一样,在船样的棺材旁絮絮叨叨。他没注意身旁的抬棺者蹙起的眉毛,不知道人们对他的厌憎已经历挑逗,难以按捺。他小心翼翼的陈述着,就像把折叠紧密的手帕轻轻抖开。

“你就要去到我妻子已在了七年的地方。你再也不会听到雨声和猫叫。这样真好,这些铜钱足够你享受,让你买米酒和水果。你要去的地方没有被浇死的茶树。没有拔拳头的暴躁男人。倘若你能够见到我的妻子,请你一定要代我问候。

“或者是巧合也未可知,昨夜你魂归彼岸时,我又梦见了我妻子。我以为我也要死了,要被她带去那不下雨的地方。可是她只跟我说她渴,想要些酒喝。你在死后才会知道什么是酒,因为死者无所不知。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怕你与死者们喝酒时不晓得,出了洋相丢了体面。我以前是个酿酒的师傅,在雨水调和的季节摘下米和稻谷。把它们蒸熟洗净,让酒神享受个热澡。再拿些酒药来催请,把酒神从稻米里请出。如此罐闷了许多时日,再打开盖子时,便能闻到喷香的味道。如你这样的少年人,最容易贪恋我酿的米酒。看到那白浓浓的一碗,好象你母亲的乳汁。喝一口,你的脸儿就发红得像新嫁的娘子;喝两口,你的眼睛就亮得像晚上的星辰。第三口喝不得了,不然你就会像鸭子,跳进河去游泳。搂住河里的女妖,要和她成就好事。我知道这酒的功效,当年就让我妻子来喝了一口。哈嘿,哈嘿。要不是那一口,我这一辈子都摸不到她月亮一般的胸脯。”

抬棺者本是镇上的良善百姓,他们中有几个参与了昨晚的夜会。在那些好事的人们给出烧掉老头房子的建议时,他们当是一桩事不关己的游戏,插上了几嘴细节。一夜之后,前事尽忘。清晨到来时,他们扛起杠把,出于善意负担起了出丧的任务。抬棺是一件颇费体力的工作,而且聒噪的乌鸦鸣叫和发情的公猫乱跑会使人们在消耗体力之余产生烦躁之情。出于乡邻间不言自明的公德,抬棺者们不能向死者及其父母宣泄。于是海利那湿棉絮一样的喃喃细语成了他们的靶子。在海利低头对死者絮叨的时刻,他没想到身周的抬棺者正在对他进行道德的审判。“出丧的时刻不唱丧歌而对死者絮叨是多么不敬的行为。”一个人想,于是把海利的罪名定为轻慢死者。“炫耀酒后失德这种荒谬的行为,对一个纯真的少年而言真是侮辱。”另一个人想,于是把海利当成了一个教唆犯。有些人开始不约而同的回忆起昨晚听到男人大声嚷嚷、女人小声议论的,要把海利的房子烧掉的恶作剧。“对这种絮叨的老头,这是活该。”有些人不乏恶意的想,并开始想象海利的房子焚烧时的样子,聊以打发抬棺的寂寞时光。

“我妻子是个诚实的女人。每次我酿完了酒,她都不偷喝一口。她在丰年积攒下食粮,在吹起恶风的灾年与我分享。她从不以嫁给我这个笨老头为苦,哪怕只有一条鱼和一碗米,她都能做出四顿不同味道的晚饭。哎呀,可是我却把她丢了。这样好的女人,在开始下雨的那年,她还告诉我出门要小心衣兜哩。‘你可要小心衣兜,别被人偷了什么去。现在镇上十个人里有四个是贼。’我是个笨人,护着衣兜,却被人摸了裤兜。还好她没有怪我,她说:‘灾年嘛,大家作贼是为了吃饭。’她是个宽容的女人,被人把蜘蛛放到脖子里都不懂得生气。‘以后衣兜和裤兜都要小心,现在镇上十个人里有八个是贼。’她说,可是我还是被偷了,我护着衣兜和裤兜,可是当我从布匹店出来时,我的驴被偷了——那时我还能供养得起一匹驴。‘这样也好。’她说,‘没有驴,雨又停不了,你就不要出门吧。那也丢不了东西了。’可不是,家里还有最后一碗米饭,我们虽然饿,可还是熬得下去。我就这样睡了一夜,醒过来我摸衣兜和裤兜,硬硬的都在呢。可是我一摸身边,没有了。她没有了,只有她的衣服还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