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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大人的门被急促的动作拍打,使这位前复员军人不由怒容满面。品味被缴获的私烟正当紧急关头,难以言喻的美妙况味直沁大脑,正使他的毛孔舒张、全身颤抖。然而敲门的手指势必会挟来令人烦恼的公务,以及拖长了的、以睡眠不足来彰显自己能干的脸。大人不忿的手敲了敲楠木长案,铜镇纸和毛笔吓得滚在一旁。

“大人,”衙役说道,“大象死了。”

县令大人面色泛青,为那未曾谋面的大象不识抬举而大感恼怒。这玩意几个月前被千位纤夫所扯的巨船拖运入境,身披五彩绣品,放在远郊山间着意饲养,名义上宣谕百姓,说是要以此为基础造本县第一所动物园,实则暗怀心机,打算以此取悦前来巡查的上司。然而此物虽然身体呆蠢,却是脾气娇贵。它像有恋母情结的少年,对故乡跟来的喂象人情谊缱绻。“难道不是放在山间让它吃点干草就可以了吗?”县令发过这通脾气后,只得听取手下的建议,为喂象人建起了一座茅庐,以供他随时饲养大象之用。不料此人得寸进尺,居然声称当地野菜不忍卒食,要政府调拨足量谷物以供食用。“好大胆!”县令大人愤怒了,“七年以来雨灾不停,布匹交易来的谷物衙役和属吏尚且分配不均,何况庶民!”喂象人在政府坚持给予野菜和咸鱼待遇后愤然而去,临走前诅咒了饲养大象的人们。没有了这多年良伴,大象忘恩负义,开始生起病来。病中的它不免脾气暴躁。兽医们前来探病,被它一一用鼻子卷起,甩上了果树。对于政府殷勤奉上的香蕉和凤梨,大象采取不闻不问状。当无计可施的衙役们回禀县令大人时,他们看到愤怒的长官摔碎了一个刚收缴的绿瓷狐狸:

“它不吃,我们吃!”

县府外的百姓目睹着衙役们吞下了堆积如山的凤梨和香蕉,便预感到大象近况不妙。县令大人料到百姓怨声将起,于是抢先宣布将北上朝廷,为百姓索要一批抚恤。他在船舷边向百姓挥手,许诺了盐、茶叶、谷物、陶器、可以在湿地发芽的花种、可以在雨气里生存的燕子、不沾水的锦袍。这些许诺在一个月后被迅速忘却。当百姓胆大包天、向堂皇归来的大人索要之前许诺的一切时,大人不能不为刁民不懂得体惜大人而更忠实于自己的记性感到恼怒了。他让衙役亮起皮鞭,使不知深浅的刁民在滚爬于泥水之际,回忆起少年时追捕蛤蟆的游戏。这一闹剧直到有衙役劝告“大人小心贵体”才得以结束,因为县令回忆起在京城某个烟雾缭绕的医馆,在轮流吃下一只秋蝉和一只螳螂后,那垂老的医生掐指算计,对他所下的判断:“湿气太重,虚火太旺。不能动气,不然折寿。”这一事件之后,县令大人宣布了新政。为免刁民误会大人独断专行,即日起任何希望向大人进言者皆可直入公堂。百姓奔走相告,于是那头大象自然被遗忘。除了路经郊野的孩子偶尔朝它扔去石头,换来它低沉的吼声外,没有人再去关心这庞大的动物。

海利到达县府时恰逢县令大人知晓大象的死讯。县令大人心情奇劣,自觉有资格对觐见的百姓摆出怒容。海利迈进了公堂红漆破败的大门,见衙役们三三两两享受大人慷慨分发的私烟。由于湿气太重,烟雾凝结像弃置的米酒。海利对觐见大人毫无心得,只好将知心话先与衙役们陈述:

“我死去的妻子在梦里告诉我,她要喝我酿的酒。可是我没有米。”海利说。

“那是你也快死了的缘故。”一个衙役说。其他人“唔”了几声,表示赞同。

海利暗暗吃惊。虽则在雨灾成患的镇上死人与死猫一样常见,但诅咒一个人死亡毕竟是极其严重的事。曾经一个女孩因为蝴蝶结被撕坏,气急败坏的对另一个女孩发出死亡的警告,当天晚上她就被六个手持烛台和木棍的悍妇围住,逼迫她改口和饮下苦茶,以至于嘴角燎伤,肿得像樱桃。海利希望县大老爷并非如此。他躲开神魂飘荡、或倚或坐的衙役们,小心翼翼的踩着青砖地,一边默背着台词一边向后堂走去。后堂尽头是县令衙署的大门,门上饰有代表威仪与公正的青天沧海。海利推开了门,便望见了他要见的人。

“县令老爷,我是你辖下一个镇的子民。我盼望见到您已有七年,瞻仰您的威仪,目睹您的尊容。如今终于能够得偿心愿了。”

“唔,唔。起来说话。”

“大人,我是来求一些恩典。我是来向县府求一些帮助。”

“有什么冤情,说来。”

“大人,我并没有冤情。大人爱民如子,体察下情,我们又能有什么冤情呢?”

“不是说来求恩典吗?”

“是,我是来向大人求一些稻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