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第2/10页)

他坐在吧台前,擎着那杯香槟,脸上的皮肤似乎全部绷紧了起来,直到脸上原来的虚胖完全消失,接着越绷越紧,最后变得像一个骷髅头了。两眼凹陷,开始显出死去的样子,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以致成为点过的蜡烛的颜色。这可不是我的凭空想象。他的脸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骷髅头,或者可以说成了一张死人的面模,就在我的眼前。

“司各特,”我说。“你没事吧?”

他没有回答,脸皮却看上去绷得更紧了。

“我们最好把他送到急救站去,”我对邓克·查普林说。

“不用。他没事。”

“他看起来像快要死了。”

“不。他喝了酒就会这样。”

我们把他扶进一辆出租汽车,我非常担心,但邓克说没事,不用为他担心。“很可能等一到家他就好了,”他说。

他准是到家就好的,因为几天以后我在丁香园咖啡馆遇见了他,我说我很抱歉,喝了那玩意儿把他醉成那样,可能我们那天一面讲话,一面喝得太快了。

“你说抱歉是什么意思?是什么玩意儿把我搞成那副样子的?你在说些什么,欧内斯特?”

“我的意思是指那天晚上在丁戈酒吧间。”

“那天晚上我在丁戈没有发什么病啊。我只是因为你们跟那些该死的英国佬在一起搞得我厌倦透了,才回家去的。”

“你在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英国佬。只有那名酒吧侍者。”

“别故弄玄虚啦。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哦,”我说。他后来又到丁戈去过。要不,他另外有一次上那儿去过。不,我记起来了,当时是有两个英国佬在那儿。这是真的。我记得他们是谁。他们的确在那儿。

“是的,”我说。“当然啰。”

“有个有假贵族头衔的姑娘很无礼,还有那个跟她在一起的愚蠢的酒鬼。他们说是你的朋友。”

“他们是我的朋友。她有时候确实非常无礼。”

“你明白啦。所以用不着仅仅为了一个人喝了几杯酒就故弄玄虚。你为什么要故弄玄虚?这类事情可不是我认为你会做的。”

“我不知道。”我想变换话题。接着我想起了一件事。“他们为了你的领带才那么无礼的吗?”我问道。

“他们干吗要为了我的领带无礼呢?我那天系的是一条普通的黑色针织领带,穿的是一件白色马球衫。”

于是我认输了,他就问我为什么喜欢这家咖啡馆,我告诉他这家咖啡馆过去的情况,他开始竭力喜欢它,于是我们坐在那里,我是喜欢这家咖啡馆,而他则是竭力设法喜欢它,他提了一些问题,告诉我关于一些作家、出版商、代理人和评论家以及乔治·霍勒斯·洛里默〔1〕的情况,还有做一个成功的作家会招来的流言蜚语以及经济状况等等,他冷嘲热讽,怪有趣的,非常快活而且媚人和惹人喜爱,即使你对任何人变得惹人喜爱往往会持谨慎态度。他以轻蔑的口吻谈到他所写的每篇作品,但不带一丝怨恨,我明白他那部新作一定非常出色,他才能不带一丝怨恨谈起过去的作品的缺点。他要我读他的新作《了不起的盖茨比》〔2〕,一旦他从人家手里讨回了他最后也是仅有的一本,就可以给我看。听他谈起这本书,你绝对无法知道它有多么出色,只看到他对此感到羞怯,这是所有谦虚的作家写出了非常优秀的作品时都会流露的表情,因此我希望他很快讨回这本书,这样我就可以阅读了。

司各特告诉我,他从马克斯韦尔·珀金斯〔3〕那儿听说这部书销路不佳,但是得到了极好的评论。我不记得是在当天还是好久以后,他给我看一篇吉尔伯特·塞尔迪斯〔4〕写的书评,写得不能再好了。除非吉尔伯特·塞尔迪斯文笔更好,才能写出比这更好的评论来。司各特对这部书销路不好感到困惑,受了伤害,但是正如我所说的,那时他丝毫没有怨恨,关于这部书的质量,他既害羞又高兴。

这一天,我们坐在丁香园外面的平台上,看着暮色渐降,看着人行道上过往的行人和黄昏时分灰暗的光线在变化,我们喝了两杯兑苏打水的威士忌,在他身上没有引起化学变化。我仔细观察着,但是这种变化没有出现,他没有提出无耻的问题,没有做出任何使人为难的事,也没有发表长篇大论,举止行为像个正常、明智而可爱的人。

他告诉我他跟他的妻子姗尔达因为气候恶劣不得不把他们的那辆雷诺牌小汽车丢在里昂,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他一同乘火车去把那辆汽车领下然后同他一起把车子开回巴黎。菲茨杰拉德夫妇在离星形广场不远的蒂尔西特路14号租了一个带家具的套间。这时已是暮春时节,我想乡野正是一派大好风光,我们可以作一次极好的旅行。司各特似乎那么友好,那么通情达理,我已经注意到他喝了两满杯纯威士忌,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看他那么有魅力,表面看来神志正常,这使那天晚上在丁戈发生的事仿佛是一场不愉快的噩梦。所以我说愿意陪他一起去里昂,那他想什么时候动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