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4/6页)

在梦里,比尔德巴赫先生的面孔逐渐显现,收缩到旋转着的圆圈的中心。嘴唇在轻轻地催促着,太阳穴处跳动的血管在坚持。

不过有些时候,在她上床睡觉之前,会有一些非常清晰的记忆,比如她把袜子上的一个破洞往下拉,这样就可以把它藏在鞋子里面。“小蜜蜂,小蜜蜂!”他会拿来比尔德巴赫太太的针线篮,教她怎样缝补,而不是把袜子皱成一团。

还有她初中毕业的那段时间。

“那你穿什么?” 当她礼拜天在早餐桌上告诉他们她和同学练习迈正步走进礼堂时,比尔德巴赫太太问道。

“我表姐去年穿过的晚礼服。”

“啊——小蜜蜂!”他说,他厚实的双手捧着温暖的咖啡杯,抬头盯着她,带着笑意的眼角堆着皱纹。“我敢打赌我知道小蜜蜂需要什么——”

他固执己见。当她解释说自己一点都不在乎时他不相信。

“就像这样,安娜。”他说着把餐巾推过桌面,迈着碎步装模作样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扭着臀部,在厚厚的玻璃眼镜片后面翻着白眼。

下一个礼拜六下午,上完课后,他带她去了市区的商场。女店员打开一匹匹布料,他的粗手指在薄如蝉翼的罗纱和窣窣作响的塔夫绸上滑过。他把不同颜色的布料举到她脸旁作比较,头歪向一侧,最终选择了粉红色。还有鞋子,他也没有忘记。他最喜欢那种白色的小山羊皮软底便鞋。她觉得这种鞋子是小老太婆穿的,鞋背上的红十字商标给人一种慈善的感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比尔德巴赫太太开始裁剪礼服,把布料别在她身上比试时,他中断了授课,站在一旁,建议在臀部和领口加些褶裥,肩膀处加一个别致的蔷薇花饰。那时音乐课进展顺利,衣服和毕业典礼之类的事情都不会影响到它。

除了把音乐固有的东西演奏出来,什么都不重要,把肯定存在于她身上的东西发掘出来,练习,练习,直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的敦促表情消失不见。把蜜拉·海丝注6、耶胡迪·梅纽因注7,甚至海梅拥有的东西融入她的音乐。

四个月前她出了什么问题?弹出的音符轻率肤浅、没有生气。青春期吧,她心想。有些很有天分的孩子——像她一样,练着,练着,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就会让他们痛哭流涕,为了把某个东西表现出来——内心渴望的东西——而心力交瘁,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都会发生。但不会是她!她就像海梅。她必须那样。她——

那种天赋肯定存在过,不会就那样轻易丢失了。神童……神童……他是这么说她的——一串确定、深沉的德语吐字。在梦里则更加深沉,更加确定。他的面孔渐渐显现,期待的乐句融入到那个在放大和不停旋转着的“神童神童”里面。

那天下午,比尔德巴赫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莱夫科维茨先生送到门口。他待在钢琴边上,轻轻地按着一个琴键。弗朗西丝一边听,一边看着小提琴家用围巾裹好他苍白的脖子。

“海梅的那张照片拍得真好。”她拿起自己的乐谱,“两个月前我收到他的来信,告诉我他去听了施纳贝尔注8和胡贝尔曼注9的演奏,还提到了卡耐基音乐厅和在俄罗斯茶室吃的东西。”

为了拖延进教室的时间,她一直等到莱夫科维茨先生准备离开了。开门的时候她站在他身后。外面寒冷的空气一下子钻了进来。天渐渐暗了下来,空中弥漫着冬季昏黄的暮色。当弹回来的大门合上后,屋里似乎比此前更昏暗也更安静了。

她走进教室时,比尔德巴赫先生从钢琴边上站起身,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在钢琴前坐定。

“好吧,小蜜蜂,”他说,“今天下午我们重新开始,从头来。把过去几个月全部忘掉。”

他看上去像是在演电影,结实的身体前后摇摆着,搓着双手,甚至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电影里的微笑。突然,他把这套举止抛在了一边,厚实的肩膀垂了下来,开始翻阅她带来的一沓乐谱。“巴赫——不行,还不是时候,”他喃喃自语道,“贝多芬?就是它,变奏曲。作品二十六号。”

琴键围住了她——坚硬、苍白、毫无生气。

“等一下。”他站在弧形的琴身旁,胳膊肘支在琴盖上,看着她,“今天我对你有点要求。这首奏鸣曲,这是你练习过的第一首贝多芬奏鸣曲。每一个音符都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从技术上讲——除了音乐你什么都不要去想。这一刻只有音乐。那是你唯一需要考虑的。”

他翻阅她的乐谱本,直到找到了那首曲子,随后把他的教学椅拉到房间中间,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骑坐在椅背上。

出于某种原因,她知道,他的这种姿势通常会对她的演奏产生好的效果。可是今天她觉得自己会用眼角观察他并受到影响。他的背僵硬地前倾,他的腿看起来很紧张,前面椅背上的那本厚厚的乐谱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开始吧。”他说,朝她投去不容置疑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