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3/6页)

弗朗西丝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比尔德巴赫夫妇没有孩子。这似乎有点奇怪。有一次,她正和比尔德巴赫太太待在后面的厨房里,他被一个学生激怒了,从琴房大步走过来。他妻子正站在炉子前,用勺子搅动锅里的浓汤。直到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她才转过身来,安详地站着,而他则用胳膊搂着她,把严厉的面孔埋进她颈窝处白皙、松软的肉褶里。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随后他突然抬起头,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安静下来后的他面无表情地回到了教室。

开始和比尔德巴赫先生学琴后,她不再有时间和中学同学来往。海梅是她仅有的年纪相仿的朋友。他是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学生,在她上课的晚上会和莱夫科维茨先生一起来比尔德巴赫先生家。他们会听两位老师演奏,也经常一起排练室内乐——莫扎特的奏鸣曲或布洛赫注4的音乐。

神童——神童。

海梅是个神童。他和她,那个时候。

海梅四岁就开始学拉小提琴。他不需要去上学。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哥哥(他是个瘸子)会在下午教他几何、欧洲历史和法语动词。到了十三岁,他的技巧已不比辛辛那提任何一位小提琴家差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不过拉小提琴肯定要比弹钢琴容易一些。她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海梅身上总有一股灯芯绒裤子的气味,还有他吃的食物和松香的气味。而且一半的时间里,他手指关节周围总是脏兮兮的,衬衫袖子邋遢地从毛衣袖口露出来。他拉琴的时候她总是看着他的手——除了关节那儿,到处都是肉呼呼的,硬硬的小肉突从剪得短短的指甲下面鼓出来。拉弓的手腕上有像婴儿那样明显的肉褶。

无论是做梦还是醒着的时候,她都只能隐约记得那场演奏会的情景。直到过去了好几个月她才意识到演奏会并不成功。确实,报纸上对海梅的赞誉比对她的要多。不过他比她矮很多。他们一起站在台上时,他只到她肩膀那里。这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差别,她知道。而且与他们演奏的那首奏鸣曲也有关系,布洛特的作品。

“不行,不行,我觉得不合适。”当有人建议用布洛特的乐曲作为音乐会的结束曲目时,比尔德巴赫先生说。“那个约翰·鲍威尔注5的东西——《维多利亚奏鸣曲》。”

当时她并不明白,她跟莱夫科维茨先生和海梅一样,想要演奏布洛特的曲子。

比尔德巴赫先生让步了。后来,报纸上的评论文章说她缺乏演奏那种音乐的气质,说她的演奏太单薄,缺乏感情,她觉得自己上当了。

“那个老掉牙的东西,”比尔德巴赫先生朝着她拍打着报纸,“一点也不适合你。留给海梅和那些叫维茨和斯基的人吧。”

神童。不管报纸怎么说,他曾这么叫过她。

为什么那场演奏会上海梅的表现比她要好得多?有时候在学校里,她本应看着黑板前站着的人演算一道几何题,这个问题却像刀子一样绞着她的心。躺在床上时她也会因此无法入眠,甚至在她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钢琴上的时候仍会想到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布洛特的曲子,以及她不是犹太人——不完全是。也不是因为海梅不需要去上学,很早就开始接受音乐训练。那又是——?

她一度以为自己知道原因。

“就弹这首幻想曲和赋格。”一年前的某天晚上比尔德巴赫先生这么要求她,在此之前他和莱夫科维茨先生一起阅读了一些乐谱。

弹奏那首巴赫作品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发挥得非常好。透过眼角她能看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安详、愉悦的表情,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随着音乐的高潮抬起,高潮成功地过去后,那只手又满意松弛地垂落下来。曲子弹完后她站起身来,咽了口唾沫,放松一下像皮筋一样缠绕在她脖子和胸口上的音乐。

“弗朗西丝——”莱夫科维茨先生很突然地说。看着她的时候,他薄薄的嘴唇向上翘着,眼睛几乎被细巧的眼皮盖住了,“你知道巴赫有几个孩子吗?”

她转向他,有点困惑。“很多。二十几个吧。”

“那么——”他微笑的嘴角温柔地印刻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就不可能那么冷冰冰的,对吧。”

比尔德巴赫先生不高兴了,他带喉音的漂亮德国话里冒出“神童”的“童”字。莱夫科维茨先生扬了扬眉毛。她很容易就察觉到了,不过仍然保持着茫然幼稚的表情。她并不觉得自己在欺骗谁,因为那是比尔德巴赫先生希望看到的表情。

然而这些仍然与此无关。至少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她终将长大。比尔德巴赫先生懂得这一点,莱夫科维茨先生那么说也是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