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2/6页)

海梅·伊斯拉埃尔斯基,才华横溢的年轻小提琴家,照片摄于老师位于河滨路的音乐室。即将十五岁的年轻大师伊斯拉埃尔斯基已受邀演奏贝多芬的协奏曲,与——

那天早晨,她从六点开始练琴,一直练到八点,这之后她爸爸逼着她和家人一起吃早饭。她讨厌早饭,吃了会不舒服。她宁可饿着,用她的二毛午餐钱买四根巧克力棒,上课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手帕作掩护,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锡纸发出哗啦声时立刻停下来。但是今天早晨她爸爸在她盘子里放了一个煎鸡蛋,而她知道如果煎蛋破了,黏糊的蛋黄流到蛋白上的话,她会哭的。结果还真的发生了。现在她又有了那样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放回到桌上,闭上了眼睛。

教室里的音乐似乎在强烈而又笨拙地诉求着某个无法得到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从海梅、音乐会和那张照片上游离开来,再次萦绕在将要上的钢琴课上。她在沙发上移动位置,直到能看清楚教室里面——两人在演奏,眼睛瞟着放在钢琴上的乐谱,贪婪地汲取着乐谱上所有的东西。

她忘不了比尔德巴赫先生刚才看着她时的表情。盖住瘦骨嶙嶙的膝盖的两只手仍然下意识地随着那首赋格曲的旋律在抽搐。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还有一种眩晕和不断下沉的感觉,每当她练习过度,晚上入眠前常有这种感觉。就像那些疲惫的半醒着的梦,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把她卷入一个不停旋转的空间。

神童——神童——神童。带着厚重德国发音的音节滚滚而出,震得她两耳轰鸣,随后减弱成一串细语。同时还有许多盘旋着的面孔。有的肿胀得变了形,有的缩成灰白的一小团——比尔德巴赫先生、比尔德巴赫太太、海梅、莱夫科维茨先生。一圈又一圈,围绕着带喉音的“神童”这个单词旋转。比尔德巴赫先生赫然出现在圆圈的中央,一副敦促的表情,其他的人则围绕着他旋转。

疯狂的乐句此起彼伏。她一直在练习的音符像一小把从楼梯上滚落的玻璃珠,在互相碰撞。巴赫、德彪西、普罗科菲耶夫、勃拉姆斯——与她疲惫身体上跟不上趟的脉搏以及那个嗡嗡作响的圆圈古怪地合上了拍子。

有时候,要是练琴不超过三个小时,或没去上学,她做的梦就不会那么混乱。音乐在脑子里清晰地飞扬,一些短暂精准的记忆碎片会重新出现,清晰得就像那张女里女气的《纯真年代》的照片,那是他俩联合演奏会结束后海梅送给她的。

神童——神童。十二岁的她第一次去他那里的时候,比尔德巴赫先生曾这样叫她。比她大的学生也跟着这么叫她。

不过他从来没有当面这么叫她。“小蜜蜂——”(她有一个很普通的美国名字,但是他从来不用,除非她犯了特别大的错误。)“小蜜蜂,”他会说,“我知道这肯定很难受。一天到晚顶着个糊里糊涂的大脑袋。可怜的小蜜蜂。”

比尔德巴赫先生的父亲是一名荷兰裔小提琴家。他母亲来自布拉格。他出生在这个国家,在德国度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她曾无数次希望自己不只在辛辛那提一个地方出生长大。“奶酪”用德语怎么说?比尔德巴赫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用荷兰语又怎么说?

第一次来教室,她凭着记忆弹完整部《匈牙利第二狂想曲》。笼罩着暮色的房间里灰蒙蒙的,还有他俯在钢琴上方的脸庞。

“我们重新开始,”那天他是那么说的,“这个——演奏音乐——不能只靠聪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的手指展开超过一个八度——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用粗短的手指敲打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和前额。“这里还有这里。你年龄足够大了,能够理解了。”他点燃一根烟,把第一口烟轻轻地吐在她头顶的上方。“练习——练习——练习。我们从巴赫的创意曲和舒曼的短曲开始。”他的双手又动作起来,这一次拉了一下她身后台灯的灯绳,然后指着乐谱说:“我会示范给你看我希望你怎样练习。仔细听着。”

她在钢琴前面坐了几乎三个小时,已经累坏了。他深沉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已在她体内迷失了很久。她想伸手触摸他指着乐句的肌肉绷紧的手指,触摸那个闪亮的金婚戒和他壮实多毛的手背。

礼拜二放学后和礼拜六下午她都有钢琴课。礼拜六的课程结束后她经常留下来,在这儿吃晚饭和过夜,第二天早晨再乘有轨电车回家。比尔德巴赫太太以一种平静到几乎麻木的方式关爱着她。和她丈夫大不同,她安静、肥胖、动作迟缓。只要不在厨房里做他两人都爱吃的丰盛饭菜,她似乎都在楼上的大床上待着,看杂志或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坐在那里发愣。他们在德国结婚时她是个抒情歌手。她不再唱歌了(她说是因为嗓子出了问题)。每次他把她从厨房里叫出来,让她评价一个学生的演奏时,她总是微笑着用德文说:好,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