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5/6页)

她的双手悬在琴键上方,随即落了下来。最初的几个音太重,接下来的乐句却干巴巴的。

他的一只手醒目地从乐谱上抬起来。“等一下!花一分钟想一想你在弹什么。开头是怎么标注的?”

“行——行板。”

“很好。那就别把它拖成柔板。而且按键要深。不要那样浅浅地一带而过。一个优美、深沉的行板——”

她又试了一次。她的手仿佛和她体内的音乐分离开了。

“听着,”他打断她,“哪个变化在主导整部乐曲?”

“哀歌。”她回答道。

“那就对它有所准备。这是一个行板,但不是你刚才弹的沙龙里的玩意。开始轻一点,轻声,在琶音开始前让曲子饱满起来。弹得温暖一点,戏剧化一点。还有这儿——标着柔声的地方,让复调旋律唱出来。这些你都懂。我们此前都练习过。现在开始弹。像贝多芬写它时那样去感受它。感受里面的悲剧性和压抑感。”

她没法抑制自己不去看他的手。这双手似乎只是暂时停留在乐谱上,只要她一开始弹奏,它们就会像休止符一样腾空而起,他戒指上的闪光在叫她停下来。“比尔德巴赫先生——也许我——如果你让我不间断地弹完第一变奏,我会弹得好一点。”

“我不会打断你的。”他说。

她苍白的面孔和琴键靠得太近了。她弹完了第一部分,得到他的首肯后开始弹奏第二部分。没有犯让她卡住的错误,但没等她把自己的感受放进去,乐句已从她的手指底下流了出来。

她弹完后,他从乐谱上抬起头,用率直的语气说:“我几乎听不到右手的和声填充。另外,顺便说一下,这部分应该表现出张力,逐渐展现第一部分隐含的预示。不过,接着弹下一部分吧。”

她想从被压抑的邪恶开始,逐步发展到一种深沉而饱满的悔恨。她的大脑告诉她应该这样。可是她的手指却像意大利通心面一样粘在了琴键上,而且也想象不出音乐本来的面目。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振动后,他合上乐谱,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左右移动着下巴颏。从他张开的嘴唇之间,她能瞟到通向他喉头的粉色健康通道,还有被烟熏黄的牙齿。他把贝多芬的奏鸣曲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他乐谱的上面,并再次把胳膊肘支撑在光滑的黑色琴盖上。他看着她,简单地说了一句:“不行。”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没办法。我——”

突然,他绷紧嘴唇,做出一个微笑来。“听着,小蜜蜂,”他用一种全新的不自然的嗓音说道,“你还在弹《快乐的铁匠》吗?我让你别把它从你的常备曲目中删除的。”

“还在弹,”她说,“有时我会练习一下。”

他用平时对小孩子说话的声音说道:“那是我们最开始一起练习的一个曲子,还记得吧。过去你弹得多有力量,像一个真正的铁匠女儿。你看,小蜜蜂,我太了解你了,就像是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你有什么,我听你弹过那么多优美的曲子。过去你——”

他困惑地停了下来,从快被咬烂的烟蒂上吸了一口烟。烟从他粉红色的嘴唇冒出来,灰色的烟雾笼罩着她直直的头发和雅气的前额。

“弹得简单欢快一点。”他说,随后打开了她身后的台灯,从钢琴边后退了几步。

有那么一阵他站在灯光投出的明亮光圈的边缘,随后他冲动地蹲在了地上。“要有活力。”他说。

她无法不去看他。他坐在一只脚的后跟上,另一条腿前伸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强壮大腿上的肌肉在裤子里面绷紧了,背挺得笔直,胳膊肘稳稳地支在膝盖上。“只想眼前,”他用多肉的手重复着一个动作,“想着那个铁匠,一整天都在阳光下工作。很放松,不受干扰。”

她无法低头看钢琴。灯光照亮了他伸出的手背上的汗毛,眼镜片在闪闪发光。

“拿出所有的一切,”他敦促道,“开始!”

她感到自己的骨髓被抽空了,身上一滴血也不剩。一个下午都在胸膛里狂跳的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她想象它像一个牡蛎一样,收缩成灰不溜秋的一团。

他的面孔似乎从她前面的空间凸了出来,离她更近了,太阳穴处的血管在跳动。为了回避,她低头看着钢琴,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抖动着,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白色的琴键模糊了。“我做不到,”她低声说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做不到——再也做不到了。”

他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了,两手叉腰,站了起来。她死死抓住自己的乐谱,急急忙忙地从他身边走过。

她的外套。手套和胶鞋。课本和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书包。安静的房间里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快——在他不得不开口说话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