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7页)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使用了女王之类常在故事里出现的词语。远处传来网球蹦跳的声音。推婴儿车的母亲、慢跑的人、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我们面前看到博士的模样时,一个个全都慌忙掉开了视线。

“您就是要去发现其中的关系,对吧?”

“对,的确叫发现,不是发明。是去把远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不为人知地存在于那里的定理给发掘出来。就像是把仅只记录在上帝的记事本上的真理,一行一行地抄写下来。那本记事本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打开,谁也不清楚。”

当他说到“存在于那里的定理”这几个字时,他用手指了指处于“思考”状态的他平常总在凝视着的、空中的某一点。

“比如在剑桥留学期间,我专攻的是有关整系数三项式的阿廷(1)猜想。依据一种叫作圆法的思想,运用代数几何、代数整数论、丢番图(2)近似等……中途想要找出证明阿廷猜想不成立的三项式……结果,就附带特殊条件的类型得出证明,把它……”

博士拾起掉在长椅下的一根小树枝,一边讲一边在地上写开了什么。我只能叫它们“什么”,除此以外我找不到任何词汇来表达。它们里面有数字,有拉丁字母,还有神秘的符号,所有这些相互连接,连绵不断。虽然博士嘴里说出的词语,我一个也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但我明白,那里存在着一个不容置疑的道理,博士正在朝它的中心奋勇前进。此时的他威严堂堂,在理发店里表露出来的紧张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小小的枯枝一刻不停地把博士的意志刻印在地面上。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脚边出现了用算式编织而成的一条条蕾丝。

“我可以跟您讲讲我的一个发现吗?”

当小树枝停下不动,沉默再次袭来时,我脱口而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这么一句话。也许我是被那蕾丝纹样的美丽夺去了心魂,也想让自己加入其中?而且我确信,博士他绝不会粗暴地对待我那幼稚之极的发现。

“把28的因数相加,结果等于28。”

“嗬——”

博士在有关阿廷猜想的记述后面写下了:

28=1+2+4+7+14

“一个完全数。”

“完全、数。”我在嘴里嘟哝了一句,像是要品味一下这个词坚定的回响。

“最小的完全数是6。6=1+2+3。”

“哇,真的!果然没什么稀奇呢。”

“不对,你错了。这是真正体现完全的含义的、珍贵的一类数字。28之后是496。496=1+2+4+8+16+31+62+124+248。接着是8128。接着是33550336。再后面是8589869056。数字越大越难找出完全数。”

我惊诧于博士不费吹灰之力便推导出了上亿位的数字。

“当然,除了完全数以外,也有因数之和大于数字本身,或者小于本身的。大于的叫盈数,小于的叫亏数。你不认为这实在是非常明快的命名吗?18,1+2+3+6+9=21,因此是一个盈数。14,1+2+7=10,所以就是一个亏数。”

18和14浮现在我脑际。在听博士解释过后,它们早已不是单纯的数字了,18暗自承受着超重的负荷,14则无言地伫立在欠缺的空白面前。

“仅小1的亏数多的是,可仅大1的盈数一个也不存在。不,说谁都还不曾发现,也许才是正确的说法。”

“为什么发现不了呢?”

“原因仅仅记在上帝的记事本里。”

阳光和煦,平等地倾泻在映入眼底的所有事物上,连喷泉里漂浮着的虫子的尸体也显得金光闪闪。发觉他胸前最重要的便条——“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快掉了,我伸手过去把回形针重新别好。

“再给你看一个完全数的性质。”

博士重新把小树枝握在手中,把双脚缩进长椅下面,腾出空地。

“完全数还可以用连续自然数之和来表示。”

6=1+2+3

28=1+2+3+4+5+6+7

496=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

博士尽力地伸长了手臂,写下了长长的求和算式。这是一排排单纯而规则的数字行列,没有一丝多余,它给磨得光亮亮的,充满着令人麻痹的紧张感。

阿廷猜想艰深的算式,与从28的因数开始连续多行的求和算式,友好和睦地融合成一体,把我们圈在了中间。一个个数字化作蕾丝的网眼,经过排列组合,它们编织出了精巧的纹样。我一直屏息凝神望着它们,唯恐一不留神动了脚把哪怕一个数字擦掉了,那样就太可惜了。

此时此刻,宇宙的奥秘似乎仅仅只在我们的脚边清晰地浮现出来了,上帝的记事本在我们的脚边打开来了。

“好了,”博士说,“我们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