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博士最爱的是素数。我也知道有一种名为素数的东西存在,但我从不曾想过它能成为热爱的对象。博士却无论对象如何古怪,总是以正统的方式去爱它。他疼爱对方,无偿地付出所有,敬重之心不曾或忘。他时而爱抚它,时而跪倒在它面前,永远陪在它身边不愿离开。

无论在书房的办公桌边还是餐桌上,他对我和平方根讲述的数学问题当中,大概要数素数出现的次数最多了吧。最初我几乎无法理解,除1和它本身以外无法被其他数字整除的、乍看之下冥顽不灵的一个数字,究竟哪里拥有这般无穷魅力呢?但博士谈及素数时的专注态度拖着我进入了素数的世界,随之一点点地,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类似连带感的情感。素数开始成为可用手去触摸去感知的形象,浮现在我心中。那形象尽管理应三人三样,可只要博士说出“素数”两个字,三个形象便会相互望望,发出表示亲密的暗号。就像一想起奶糖,嘴里便充满了甘甜的芳香一样。

对我们仨来说,傍晚是一个珍贵的时间段。因为,从早上作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见过面,等到博士的紧张情绪开始稍稍有所缓解,再到平方根放学回来把天真无邪的声音撒遍屋子的角角落落,就到傍晚了。许是这个缘故,在我的记忆中,觉得博士的侧脸上总是映照着夕阳余晖。

很无奈地,有关素数,博士也会多次重复相同的内容。但我和平方根已经发誓,绝不说“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一约定的重要性,与在江夏问题上撒谎基本一致。即使听得无限腻烦了,我们也努力做到诚心诚意地侧耳倾听。首先,博士把如此幼稚的我们当作数论学家那样对待,他的这份努力,我和平方根需要作出回报;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忍见他思绪混乱。凡是混乱,无论其种类性质如何,都将给博士带来悲伤。只要我们管好嘴巴,博士就不会知道已然失去的东西的存在,那也就等于他不曾失去任何东西。这样一想,绝口不提“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个约定,再容易遵守不过了。

但实际上,数学鲜少令人厌烦。即便同样是有关素数的话题(例如关于素数是否无穷的证明、使用素数的暗号编制方法、巨大素数、孪生素数及梅森素数等),随着结构的些许变化,也能让你觉察到自己判断错误,或者有新的发现。只要天气或声调起了变化,照射在素数身上的光的色彩便会随之显现改变。

据我推测,素数的魅力,莫非就在于无法解释它将以何种规律出现这一点?尽管同样都满足不具备因数这一条件,但一个个却任意地分散在各处。数字越大越难发现,这一点固然没错,但想要依据一定的规则预言它们的出现却是不可能的,正是这种恼人的变化无常,把追求完美的美人的博士给俘虏了。

“我们把100以前的素数按顺序写出来看看。”

博士拿过平方根的铅笔,在算术习题后面写下了一连串数字。

2、3、5、7、11、13、17、19、23、29、31、37、41、43、47、53、59、61、67、71、73、79、83、89、97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底下,数字总会凭空从博士指尖流泻而出,这令我大感惊奇。他苍老无力、颤巍巍的手指,连微波炉的开关也不会按,怎么竟能统率着无数种的数字如此整齐有序地行进呢?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同时,我很喜欢他用4B铅笔写的数字的形状。4写得太圆溜溜,像是半个蝴蝶结;5向前倾,险些摔倒的样子。无论哪个数字都很难说写得工整,但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自从平生第一次与数字邂逅以来,博士同它们培养起来的友好之情,就反映在各自不一的字形里。

“你们怎么想?”首先从抽象的问题着手提问是博士的一贯做法。

“很分散。”大抵总先由平方根回答,“而且,只有2是偶数。”平方根不知怎么很擅长找出异类数字。

“非常正确。素数中只有2一个偶数。它是素数序号为①的一号打者、第一号击球员,它独自一人站在无穷的素数队伍的最前头,拽着大家伙。”

“它会不会感到寂寞啊?”

“不会不会,这你不需要担心。要是它觉得寂寞了,只要暂时离开素数的世界,走进偶数的世界就行了,那里有它很多的伙伴,没问题的。”

“还有比如17和19,41和43,两组都是相邻的两个奇数,同时又都是素数。”我的努力也不输给平方根。

“嗯,指出得很好。这叫孪生素数。”

平常所用的语言,一旦进入了数学领域,便即刻带上了罗曼蒂克的余音,我心想,这是为什么呢?友好数也好,孪生素数也好,在表述准确的同时,又令人不禁感到像是从一节诗句中偷偷溜出来似的腼腆。脑海中鲜明地涌现出它们的形象,数字们在里面相互拥抱,或是穿着相同的衣服手牵手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