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4/54页)

或许是从我的脸上读到了什么吧。有一天,板鸟先生正准备外出,他主动对我说:“别着急,慢慢来,基本功很重要。”

“嗯。”我答道。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永无止境的、令人不堪重负的基本功训练,最终造就了调音师。

板鸟先生的这番劝慰和提点让我很是感动。仅有感动显然是不够的。我追出店去,对他说:“您说的基本功,要怎么练才对呢?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太慢了?”

看到我一脸急切的表情,板鸟先生有些诧异。“调音师的工作,本没有唯一正确的做法,你要警惕所谓的正确,保持怀疑精神,”他像对自己表示肯定似的微微点头,打开停车场大门时又说,“一步一步来,坚守阵地,步步为营。”

他是在用棒球打比方吗?我一边将门推上,一边问道:“也就是说,不可能有全垒打[1]?”

板鸟先生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别指望能全垒打,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

我似懂非懂地回味着他的建议,唯一清楚的是,要警惕所谓的正确。

接下来的日子,我脚踏实地,挤出时间来调校店里的钢琴。每天一台。店里的六台钢琴全调好后,再从第一台开始,重新设定音高进行调音。

顺利的话,起码要经过半年的磨炼,我才能独立为客户提供调音服务。据说,在我之前离开的那位调音师花费了更长的时间,入职一年半后才真正独当一面。

比我早进公司七年的前辈柳老师告诉我:“那个人虽然也是调音师专科学校毕业的,但自己适不适合干这行也很重要。”

这话听起来理所当然,细想则使人心焦。如果不适合当调音师,再怎么努力,恐怕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总之,对调音师来说,重要的不仅仅是调音的技术。”柳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对自己的调音技术并无自信。那所要求严格的专科学校仅仅教会了我最基本的东西,如果给我一架未经校准的钢琴,我能做的只是确定音高、协调频率、让同度音阶排列整齐。我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能力多么有限,距离动听音色多么遥远。

既没有技术方面的自信,重要的还不仅仅是技术,这可如何是好?

也许是洞悉了我的不安,柳老师笑着说:“没事的,你只管按部就班,要对自己有信心,谁会相信一个战战兢兢的调音师呢?”

“不好意思。”

“没事的,不用不好意思,我都说了要对自己有信心。”柳老师笑道。身为前辈的他平时丝毫不摆架子,为人非常随和。

长年在小集体中生活,我无法充分理解上下级的关系。很多看似与级别无关的东西,实则上下有别。例如前辈与晚辈、山村与城市、早和晚、大和小。在我看来,这些概念更像互不干涉的独立个体。

除了步步为营地练习调音,我还开始尝试听钢琴曲。直到高中毕业,我几乎从未接触过古典乐。我对此感到很新鲜,很快就着了迷,每天晚上都在莫扎特、贝多芬或肖邦的陪伴下入睡。

我的目标是尽量多听钢琴曲,并尽可能选择不同的演奏者。我甚至不知道同一首曲子会有不同的演奏版本,我既不懂得如何挑选,也无力品鉴钢琴师之间的差异。就像刚刚孵化出来的雏鸟会有印随行为[2]那样,最先听到的版本总是记忆特别深刻。哪怕钢琴师个人风格强烈,明显改变了钢琴原曲的节奏,以截然不同的方法诠释,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都是最棒的版本。这些体验最终构成了我对古典音乐的品位和喜好。

还有哪些事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呢?一有时间,我就会站在钢琴前,掀开顶盖,仔细观察钢琴的内部构造。八十八个琴键,各个对应一到三根不等的琴弦。钢制的琴弦绷得紧紧的,击打琴弦的弦槌宛如北方常见的木兰花的花苞,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我不禁伸长了脖子,这片井然有序的森林如此美丽。“美丽”和“正确”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词汇。在接触钢琴之前,我的生活与“美丽”无关。严格说来,并非没有美丽的事物,美丽无处不在,只是我们熟视无睹罢了。

因此,在接触钢琴之后,美丽的事物从我的记忆中纷纷浮现出来。

比如,在老家的时候,祖母经常泡的奶茶。她用小锅煮红茶,随后加入牛奶,颜色像极了大雨过后浑浊的江水。奶茶热腾腾的,我疑心锅底藏着几条小鱼。奶茶倒进杯中,用茶匙搅一搅,我望着旋转的液体发呆。我以为那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