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54页)
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呢?当时的我不得而知。时至今日,我仍旧说不上来。每每回想,我都心下怅然,要是当时能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该有多好啊。假如能够获得令人信服的解答,那么,我至少不必苦苦追寻答案。
结果,我什么都没问,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观察,生怕打扰到他。
我念的小学和初中应该都有钢琴,就算不是眼前这种三角平台式钢琴。我对它的声音也并不陌生,也曾在钢琴的伴奏下与同学们齐声歌唱。
可是,这个巨大的黑色乐器竟像头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似的。至少,我是第一次见识翅膀展开后露出的“内脏”部分。当然,还包括从中流淌出的音符掠过肌肤时那奇妙的触感。
我闻到森林的气息。秋天的、夜晚的森林。我将书包放在地上,倾听钢琴的声音一点一点发生变化。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这样过了两个多小时。
原本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应该是九月的初秋,确切地说,是九月上旬。夜晚迫在眉睫,一个晴朗而干燥的傍晚,大约六点左右。镇子里天还很亮,但山间的村落已是一片昏暗,森林将最后一缕阳光拒之门外。山上昼伏夜出的生物开始蠢蠢欲动。钢琴发出的声音如此静谧、温暖、富有深度。
“你们学校的钢琴很有年头,”也许是快要收工了,他说道,“声音非常柔和。”
我“嗯”了一声,无言以对,不明白所谓“柔和的声音”具体指什么。
“这是一架好琴。”
我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以前,山林和原野环境都很好。”
“哦?”
他一边拿软布擦拭着黑色的钢琴,一边说:“以前,在山林和原野里,羊群能够吃到优质的牧草。”
我是山里的孩子,老家附近的牧场养着一群悠闲的绵羊,它们的模样此刻浮现在我的眼前。
“好的牧草才能养出好的羊,好的羊才能长出好的羊毛,用上好的羊毛做毡子,现在的弦槌可比不上呢。”
我听得一头雾水。
“弦槌跟钢琴有关吗?”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微笑着点头道:“弦槌就藏在钢琴里面。”
我依旧全无头绪。
“想看一下吗?”
我靠近几步。
“像这样按下琴键,看,有一个东西在敲击琴弦,它就叫弦槌,是用羊毛毡做的。”
我看到钢琴里有一个零件升了起来,触碰到某根琴弦,乐音随之响起。我无从判断,这种声音是否足够“柔和”。但那感觉分明与森林无异,九月上旬、傍晚六点、即将被黑暗笼罩的森林。
“你怎么了?”他问。
“感觉比刚才清晰很多。”我答道。
“你指的是?”
“声音背后的景色。”
此刻,声音背后的景色清晰地浮现出来。通过一连串的工序,与最初听到的声音相比,那景色变得格外鲜明。
“做钢琴用的树,是不是松树啊?”
他轻轻点了点头:“叫云杉,的确是松树的一种。”
我忽然胸有成竹地问:“是不是北海道大雪山的那种松树啊?”我仿佛看到了那幅震撼人心的图景,声音就源自那片山林。
“不是,是外国的树。这架钢琴用的应该是北美的云杉。”
我的猜测扑了个空。莫非所有森林都有着同样的声音?所有天色将晚的时分都是同样的静谧、深邃,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他将如翅膀般展开的顶盖合上,开始擦拭琴盖。
“你会弹钢琴吗?”他的声音那样平静宽厚。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该有多好……如果会弹钢琴的话,就能将森林、夜晚,还有数不尽的美好事物全部展现出来了……
“不会。”
实际上,我几乎从来没有碰过钢琴。
“但你喜欢钢琴,对吗?”
我不置可否。因为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确意识到钢琴的存在。
他并不追问,将擦拭钢琴的布收好,关上工具箱,合上锁扣。接着,他走到我面前,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名片,递了一张给我。这是我第一次从成年人手里接过名片。
“有时间的话,欢迎你来参观。”
名片上印着乐器店的名称,下面则是“调音师”三个字。
调音师 板鸟宗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