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54页)

“我可以去吗?”我明知故问。

我心里明白,没有什么可不可以,既然他发出邀请,就已经代表某种许可。

“当然啦!”板鸟先生笑着说道。

那次造访乐器店的经历,我毕生难忘。

当时,板鸟先生正准备出门拜访客户。我和他并肩走向乐器店后面的停车场,我脱口而出道:“您能收我为徒吗?”

板鸟先生的脸上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望着我。他把那个大大的工具箱放在地上,从口袋里取出巴掌大的笔记本,用圆珠笔写着什么,并把那一页撕下来递给我。

纸上是一间学校的名字。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调音师,没有资格收徒弟。如果你真想学习钢琴调音的话,这间学校可以帮到你。”

高中毕业,我说服家人,进入了那间学校。

家里人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人生选择,我不得而知。我是山里的孩子,由于镇上只有小学和初中,完成义务教育后,大家都会下山。这是大山里的孩子的宿命。

即便都是山里的孩子,性格却不尽相同。有些人习惯独自居住,另一些却无法适应;有些人在偌大的学校和拥挤的人潮中如鱼得水,另一些则格格不入;有些人终有一天要回归大山,另一些则随波逐流,最终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与价值判断无关,甚至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冥冥中一切竟已尘埃落定。走进调音这座森林的我,注定要告别大山。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北海道,就读位于本岛的某家调音师培训学校,学制两年。这所专科学校规模不大,同时设有钢琴制造工坊,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掌握调音的基本技能。当时,一个班上只有七个学生。

我们从早学到晚。教室环境类似工厂仓库,夏天闷热,冬天又很冷。教学内容还包括实际演练,例如修理一整架钢琴,或是涂刷外漆,等等。繁重的课业导致自我怀疑,我每天都情绪低落地学到很晚。我不止一次疑心,难道自己变成了大人口中误入森林、从此下落不明的孩子。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郁郁苍苍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尽管如此,我却并不厌烦,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我不再能够闻到森林的气味,但那气息一直萦绕心头。它化作某种寄托和念想,陪伴我完成为期两年的课程。作为既不会弹钢琴,又不具备优异音感的普通人,经过两年学习后,我已经能够把第四十九键的“la”音校准到四百四十赫兹,并以此为基准调整音阶。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与其他六位同学一道如期毕业后,我回到家乡附近的小镇,被一家乐器店录取。就是板鸟先生所在的那家。幸运的是,刚好有一名调音师辞职,职位空了出来。

江藤乐器主要经营钢琴。社长江藤先生几乎很少在店里。公司规模很小,员工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包括四名调音师、前台、行政和销售。

进入公司前半年需要熟悉公司的各项业务,接听电话,在公司的音乐教室帮忙,在店内销售乐器,接待来店的顾客,等等。余下的时间,还要见缝插针地练习调音。

乐器店的一楼有陈列钢琴的展示厅,还设有销售乐谱、书籍的区域,两个用于授课的房间,以及可容纳数十人的小型演奏厅。我们平时在二楼办公,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各有一间,余下的空间作为仓库使用。

店里共有六架钢琴,理论上随时都可练习调音。但由于一整天都被日常业务填满,练习往往只能在晚上进行。

在空无一人的乐器店,当我掀开黑色钢琴的顶盖,跃跃欲试之余,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那不可言喻的静谧悄然降临。我敲响音叉,任由振动轻轻拂过神经,心便静了下来。

随后,一根一根地校准琴弦。在不断调校音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竟会乱了方寸。我开始无法抓住音波的起伏,即便调音器上测到的数值并无差错,听起来却不太稳定。对调音师来说,调校音高只是第一步,而我显然还在原地踏步。

这种感觉就好像飞身跃入泳池,自以为会游泳,实际上只是在原地扑腾。用力划水,却丝毫无法前进。每个与钢琴共度的夜晚,我拼命拨开水流,抬起头呼吸,偶尔用脚蹬踏泳池底部,奋力向前游去。

我很少见到板鸟先生。他忙于为音乐厅里演奏会使用的钢琴调音,还有很多客户点名要求他上门服务,难得在店里露脸。有时他会从家里直接出发,因此一个礼拜都未必能见他一面。

我渴望再度观摩板鸟先生调音,一方面期待接受技术方面的指导,更重要的是,经过板鸟先生的调校,钢琴的音色会奇迹般地清澈透明起来,那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