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

高峰时间刚过，玛雅坐上地铁，她站在那儿抓着扶手，对面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正在手机上不停地发短信。车厢里还有空座位，可她不想坐。她独自一人去赴晚宴。她和斯蒂芬很少在一起出席社交活动。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去哪儿。斯蒂芬同意和儿子好好吃一顿晚饭，趁机和解。

玛雅精心打扮一番，洗了澡、抹了口红、涂了睫毛膏。洗手间水池上方有块镜子，玛雅照了半天来确保自己的回头率。她今天穿了条裙子，之前冬天里她很少穿裙子、紧身裤和毛衣一类的衣服，也不怎么穿高跟靴子。这已经是她试的第三套衣服了。她想要稍稍改变一下自己，区别于日常的形象。裙子刚到膝盖上方，上面有蓝和紫的大色块。这是她和劳拉一起买的。她只和劳拉买过这一次东西，也是唯一一次衣服颜色选的不是黑灰色。她把头发都拢到后面、用一个小木头卡子把头发松松地别住。她觉得这样即使不够漂亮，也会有那么点儿异域风情，只要和聚会混搭的背景合拍就行。

这些日子，很少有人能让玛雅天黑后离家，可她已经快两年没见过凯特琳了。她以前是玛雅的一个研究生，四年以前申请的项目，由玛雅来指导。而玛雅也是经过多方游说才把她招进来。她本科进的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州立大学，虽然她的成绩无可挑剔，可其他方面却表现平平。她呈交的专业写作范文一团糟，没有好好编辑，学术性也不够。那论文读起来就像是给她的研究对象伍尔芙写的一封文学情书。她研究了《达洛维夫人》中的一个场景——塞普提摩斯和他妻子坐下来做一顶帽子。她分析了塞普提摩斯的特点：他对颜色敏感，可以看到大多数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却需要他的妻子来实现他生活中的很多愿望。借此她探究了交流的不可能性，有人需要将抽象转换为具体实际的东西，而像塞普提摩斯这样的人，不借别人的帮助就根本做不到这些。

凯特琳的文章感动了玛雅。她最终设法让委员会看到凯特琳论文中的潜力，证明招收这样一个不那么出类拔萃的学生是值得一试的。而凯特琳也立即展现出玛雅在她身上挖掘出来的潜力。凯特琳看上去总是比大多数研究生要成熟一些；她身上找不到这个年龄段年轻人特有的那种自鸣得意和志在必得，那些年轻人迄今虽然没做过什么重要抉择，却自信自己的决定比前辈更好、更不将就、更简单明了。但是，凯特琳在玛雅手下按部就班地学习了两年之后，突然离开了。她觉得特别对不起玛雅。她在玛雅的办公室里，轻声对老师说，她想要写作：写小说、虚构文学，创造她自己的艺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穿着一件大大的毛衣，双臂抱胸，可能她有些害怕，毕竟要向这个世界和盘托出她所有的愿景。

凯特琳和埃莉只见过一面。埃莉刚开始很喜欢让玛雅带学生回家吃饭。埃莉那时还小，学生都喜欢逗她玩。埃莉十分早慧，有着无瑕的外表、深色的大眼睛、又长又尖的鼻子。玛雅常带学生回家。前后有20多个学生，有的安静、有的腼腆、有的愁眉不展，还有的拎着破旧皮包。她答应带他们来吃斯蒂芬做的家常菜。她很骄傲自己有个会做饭的丈夫——她满心欢喜地炫耀着这个幸福美好的家庭，这个他们在布鲁克林搭建起来的温暖而平静的世界。

但是埃莉过了12岁以后，接待这些年轻人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转变。他们过来的时候，埃莉会生闷气。她抓起食物，溜进自己的房间里。

她们俩一直在谈论凯特琳研究的小说，研究还停留在初始阶段。凯特琳和玛雅坐两点钟的列车从校园赶回来，两个人坐在一起促膝长谈，因为和平时讨论的环境不同，她俩突然也会有些许尴尬。

“我一直在探究《到灯塔去》这部作品，”晚饭时凯特琳和玛雅说，“试着想清楚这本小说的间架结构。”

“很棒！”玛雅盘子里的食物还没有动，一直在盯着凯特琳看。她感觉女儿在看着自己。

凯特琳又开口了。她正在解释“时光流逝”章节里的转折，谈她如何来理解时间加速或减慢的使用技巧。

“你留过长头发吗？”埃莉插嘴道。她一边冲凯特琳说，一边打量着她的脸庞，微微撅着自己的嘴；凯特琳又咬了一口斯蒂芬做的粒粒面，里面加了菠菜和鸡肉。

“我没听清？”凯特琳说。她冲埃莉笑笑，又迅速回望了一下玛雅，玛雅坐在那儿，觉得有些困惑，后来又有些害怕。

凯特琳圆滚滚的。她有些矮，腿很粗壮，肚子不小，她的脸好像圆圆的月亮。

“你的头发，”埃莉又问了一遍，“留长过吗？”埃莉的声音中有些断然的意味，她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鬼把戏。玛雅紧紧抓着桌边，低声请求女儿安静地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