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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连去海滩上找其他人,一起坐船出海直到灯塔那里,而我一整个上午独自跟巴顿待在家里,像一个悲伤的灵魂在游荡,用一个小小的碎冰袋擦拭额头,试图缓解偏头痛。巴顿知道你已不在,它并不进你的房间,只是守在门口等待着你,并且在家里每一个角落嗅来嗅去寻找着你的气味,或者任何能表明你会回来的迹象。我也是。我想重走一些曾经跟你一起旅行过的地方,雅典、威尼斯、纽约。也许在那里能找到你。昨天基连告诉我,兽医说巴顿已经来日无多了,甚至怀疑它能不能撑到冬天。当时在咱们家隆重降生的那窝狗崽中,它是最后的那一只,其他的你都分给当时的朋友们了。我还记得,当娜娜生下满地一小团一小团颤动的、黏煳煳的小肉球时我的厌恶和你的兴高采烈。我记得当时一共出生了九只,有一只没过几个小时就死了,但其余的都活了下来。你请人做了一个巨大的木箱子放在你的床边,好几个星期一直观察着它们,照料着它们,完全不在乎那种养殖场一样的气味弥漫于你精致的房间。房间里到处都是覆盆子色的粗麻织物、镜子、桃花心木的斗橱和轻佻的美女画像。你小心翼翼地让最贪嘴的小狗把食物让给最虚弱最瘦的小狗,而且要保证母狗娜娜能得到休息。从中,不难发现你曾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姑娘,而我也曾爱过这个小女孩。

巴顿用悲伤的表情看着我。它对我的爱完全是非理性的、不相称的,也许这是唯一值得的爱,而我们却不够资格得到这样的爱。但现在它是基连的狗,也许它一直都是,不管怎么说,是他给它取的名字,照料它的一切。我不知道人是不是会属于懂得为他们取名的人。我恐惧你的死亡,世界的这一部分变得如此空洞,有时候我能感觉到那些死去的人往我后颈上呵气,仿佛一种无声而骄傲的力量在推着我,可是其他时间,我的前面和后面都只有万丈深渊。我想到了“国王”,它那身因为时间而黯淡的白色“战袍”。它也失去了主人。

我等着孩子们快乐而筋疲力尽地出海归来,埃德加的皮肤越来越有光泽,而尼克的雀斑也越来越多。每次想到将来会为他们心碎,以及将要使他们心碎的人,我就忍不住像坏巫婆一样暗笑。如果说等待着我们的那些感情悲剧都是一场游戏,那么他们俩异于常人的天赋——莽撞、敏感、冲动、羞怯——仿佛天生注定,虽然他们自己还不知道。我找了个借口不吃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待着睡意和绝对的黑暗能减轻头痛。我听到他们笑着、叫着坐在桌边,而索菲亚来问我需不需要什么,并在我的额头喷了点柠檬味的花露水。过了一会儿,基连下来了。

“我们的‘茶花女’怎么样了?”他说着坐到床边,“你饿吗?”他还穿着泳衣,一条黄色和天蓝色相间的条纹短裤,遮住一半大腿,上身是一件学校的衬衣,他上课的时候也穿这个。他晒得黝黑,看上去很快乐。

“不,不,谢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抽这种垃圾。”

“你说得对。能不能把手给我,在这儿陪我一会儿?”

他嘟囔着拉住我的手。基连很不擅长用语言来表达感情,或用动作来表达亲热,总之,我们大多数人用来武装爱的那些工具,他都不擅长。然而我却一心一意地相信,在任何严重的情况下,他做的永远是对的、理性的、善意的。他其余的时间都用于自嘲和嘲笑别人、喝酒,并试图让学生们知道一点历史。认识他的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一点,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而且还来得及。

“你的朋友索菲亚太疯狂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但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带着某种急迫。

“是的,她很了不起。”

“她很爱你。昨天她一直在说你的事。”他补充说。

“我也爱她,她真的很棒。你喜欢她,对吗?”

“她很不错,但是如果你介意……”他说,后面半句话飘浮在半空。我笑了,想到自己正躺在死亡的怀里,而前夫正在征求我的同意去跟我最好的朋友谈恋爱。当然如果有一天我再次恋爱,也一样会寻求他的祝福,不管怎么说,他跟奥斯卡都是最像我父亲的人。

“没问题,加油!”我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但是如果她伤害你,我会杀了她。”

他笑了。

“希望没有这个必要,”他说着,结束了这个话题,“好吧,我得上去了,我不在的话,孩子们不肯吃饭。”接着,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幸运的是,醋意失效了,爱却没有失效,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把冰块袋子贴到右眼上。我依然爱着曾经爱过的那些人,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之前,透过所有的背弃和大部分自己或别人的不忠,我依然能够看到人们最原本和最清晰的面目。带着某种愚蠢的英雄主义色彩,我从不否认任何爱或任何伤痛。否认这些就像在否认我自己。但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耻辱这层帷幔厚实而坚韧,很多人都把仇恨和怨愤当作旗帜,高举着利剑,骄傲和顽固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感情的深度。我和基连已经分手这么多年了,我爱他,但是最终将他从我的爱里释放了出去。一个人固然可以自行挣脱,但是如果另一个人有痛快了断的慷慨,自由就会更加触手可及。放弃对任何人的爱都并不容易:和基连相反,可怜的奥斯卡还拖着我的脚镣——而我也拖着他的脚镣——就像坎特维尔的幽灵6,喧闹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