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的园林世界(第4/8页)

农兴奋地跑起来,一会儿园林就消失在她身后。她激动地喘着气,盯着眼前的那块木牌停了下来。那木牌上写着“军事禁区”四个大字。穿迷彩服的哨兵正朝她举枪瞄准。农向那人挥了挥手,拐到了旁边的水泥路上,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

她是傍晚回到家里的。她和煤永老师坐在桌旁吃饭的时候,白天在城中看见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她记得城市在她的眼前展开了,原来的中轴路成了那根中线,中轴的一边阳光灿烂,另一边黑雾笼罩。农出于心中的冲动又想往黑暗的一边跑,但老是有一块钢板似的东西挡住她,将她弹回来了。这期间她曾遇到五里渠小学的校长,她问校长为什么她没法去“另一半”,校长说:“这还不明白吗?那边有的,这边都有了。”农沮丧地在太阳底下游荡了好一会之后,一位书店的女老板叫她的名字,请她进去喝一杯咖啡。那女老板是一位热带美女,很像狮子,她的名字叫沙门。

“我的朋友谈起过您,她对您无比钦佩。”沙门说。

“她叫什么名字?”

“我暂时不告诉您。她可能会出现在您的生活中。能够结识你们这两位女性,我感到很荣幸。您对地中海地区的植物感兴趣吗?”

“我对所有的植物都感兴趣,因为它们同我的工作有关。”

“这下我就放心了。”

“您对什么事放心了?”

“我也暂时不告诉您。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从书店里走出来时,农很恼怒,可又不知道该对谁发火。她在小小书店的咖啡室也看到了那条中线,是在人造豹子皮的装饰墙上看见的。她伸手去摸阴暗的那一边,却摸到了烙铁似的东西,于是发出尖叫。她发出尖叫时,名叫沙门的女老板正陷在冥思中不能自拔。

农忍不住将书店里发生的事告诉了煤永老师。煤永老师一边吃饭一边很感兴趣地听她讲,但从头至尾不提任何问题。这一来,农的注意力就涣散了,她看见她丈夫的背影从中裂开来,黑的半边更黑,亮的半边却消失了。

“你,你!”她指着那背影说道。

“啊,你从那里过了桥,然后再穿过椰林,地面就开始颤动。那时你看见我了吗?”煤永老师的声音在屋角响起,“我是同你一块设计那个园林的,你进了院门,我也进去了,但院门的那头还有院门。园林不对称,有少年绕着花坛奔跑,是不是谢密密?农,你辛苦了。从前,我们是在长亭相遇的。那时,长廊几乎没有尽头,我们走了那么久,几乎没有向两边看一眼。如果我们侧转脸,面对那株梅花树,流水也许就会漫过我们的脚……”

农用力眨了眨眼,看见煤永老师站在窗前了。她默默地收拾碗筷,端到厨房里去。

“每次我站在窗前,总有个人在对面提着马灯,那是不是你?”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是我,我的确提着马灯在树林那边穿行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提马灯走来走去的人不止一个。”

有人敲门,然后门开了,是小蔓进来了。

“农姨,我在城里看见您同美丽的书店老板在一起了。那个人我认识,她很特别,是能够让人夜夜梦见的那种。”

小蔓在沙发上打开一本书开始翻阅,她告诉农,这就是书名叫《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的那本书。农说她听煤永老师说起过这本书。但是农没有同小蔓议论这本书,而是进到里屋同煤永老师谈起了这本书。

“那里的植物很美。”煤永老师微笑着说,然后就不再说下去了。

“那本书同园林有关没有呢?”农困惑地问。

“应该有关吧。我还没有细想。”

他俩关了灯,相互搂着站在窗前朝前看。然而夜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又听到风吹树叶的响声。过了一会儿,有一个黑影跑过,口里喊着一个名字,很快就跑远了。农咕噜了一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煤永老师没有回答,更加紧紧地搂着她。

几天后,农在课堂上给学生讲授的并不是地中海的奇花异草,而是本地常见的药草和野花。其中有“矮地茶”、“七叶一枝花”、“威灵仙”、白辣蓼、麦冬草、黄菊花、金银花,等等。她带着学生进大山实地考察,甚至设法钻进了煤永老师和小蔓去过的那条岩缝。

当时她同七八个学生在山上挖麦冬草,准备挖了拿回去送给镇上的中药店。有一丛麦冬草出奇的茂盛,体积很大。她和学生们犹豫着要不要挖时,一个调皮的学生举起了锄头。一锄挖下去,植物和泥土纷纷陷落,大黑洞露了出来。他们不由自主地鱼贯而入,进入了那条狭窄的裂缝。农一进去就发现自己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但不知怎么又有种回到家的熟悉感觉。有点点光斑洒在崖壁上,她闻到了蕨菜的香味,但没有看到它们。脚底下是很厚的苔藓,她坐在苔藓上休息,听到学生们在岩石里头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她想,原来这块巨大的岩石里面有这么多的通道,那不是有点像蜂窝吗?多么异类的石头!岩缝也怪,虽然很窄,却容她自由地转身,她可以爱往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走。而且不论往哪个方向转身行走,都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崖壁上的光斑。走了很长时间(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农慢慢地悟到,这条通道所勾画的,正是最里面的那个园林的轮廓。学生们所走的,也是这同一条道,只不过是无止境地蜿蜒。所以岩石内部并不是蜂窝状,是一个连接着一个的通向地底的无数园林图案。当她坐在地上深思的时候,她就感到自己和煤永老师是贴在一起的两个影子,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丈夫的体温——没有肉体,却有体温,真是美妙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