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的园林世界(第3/8页)

下午三点了,太阳正在偏斜,蓉在弹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农怀疑那是蓉自己写的曲子。不知怎么,农从那音乐里听出了煤永老师的气质,她听了很不安。

“如果一个人的爱没法让他的爱人领略,那还是不是爱?”农低声道。

“应该不是吧?但人怎能马上肯定不能领略?这世上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你不是也在教育学生这样看问题吗?这是个奇怪的时代,你同我一样听到了时代的脚步正在临近,就像这琴声——听……”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对她耳语。

“我有点羞愧。我总在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她也用耳语回应他。

“想吧想吧,鸡毛蒜皮很好嘛。那段时间你要同他分手,我还为你感到庆幸。后来你杀了个回马枪,我同样为你感到庆幸。生活啊,就是这样的。我们时代的生活。”

农和古平老师谈话期间,那琴声一直在室内飘荡。农的心里想,真好,这音乐就是煤永老师,这也是她心底的“另一半”。可是后来,当她走进室内去问候蓉时,却发现她根本不在那里,钢琴的琴盖也关闭着。清洁工朝她走过来,笑盈盈地对她说:

“您找蓉老师吗?她一小时前就下山去了。”

“可刚才她还在弹钢琴啊。”

“您可能记错了。这屋里没有别人嘛。”

农心里觉得怪怪的,可又不好再多说,就返回去找古平老师。

清洁女工跟在农的身后说:

“古平老师也同蓉老师一块下山去了。”

农不再吭声。她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躺在那张小小的沙发床上,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睛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觉了一样。她做了些梦,有的甜蜜,有的忧伤,每个梦里都有园林。那是她从未设计过的、不对称的园林。虽然她知道自己没有设计过,但一见之下还是很熟悉。醒来之后她判断出梦中的形象都是由于音乐的影响。她开了灯,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三点钟。有人在弹同一首曲子!

是蓉。灯光下,她的脸有些苍白。

“农,我放心不下你,所以走到半路又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蓉老师,爱一个人是不是很艰难?”

“对有些人来说是。可是多么美!对吗?”

“谢谢您,也谢谢古平老师。我但愿我生在那个时代。”

“可是你已经生在最好的时代了。”

“啊,我今后决不抱怨了。”

蓉合上琴盖,和农一块走到外面。有小动物顺着墙根溜,发出响声,蓉说那是美女蛇。她又问农知不知道云医老师同两条蛇的恋情的事。农回答说她听学生说起过。农随即轻叹了一句:“那就是幸福。”

庙门口前面的坪里有一排不知名的大树,开着浅红色小花,不过此刻她们看不见那些花儿,只是隐隐约约地闻到花香。农感觉到蓉在微笑,好像要说点什么,她果然说了:

“凌晨这个时候,它们有时上树。”

“谁?”

“美女蛇啊。云医老师常常回到这里来。我想,这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事吧。可是多么美!”

“蓉老师,我爱您。我明白了。就好像雾散去了一样,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它们是来听您弹琴的,它们忧伤而幸福。最重要的是,它们在从事一桩事业。它们比我自觉。”

她俩谈论着这类事,渐渐地走下了山坡。天亮时她们到了山脚下,她们看见猎人带着猎枪走出自家的院子,那是迟叔。迟叔出门打猎代表着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两位女士早上好!我不是屠夫,我只是喜欢在云雾山制造动荡!你们的校长让我坚守岗位,我只好从命。”

“迟叔早上好,我们对您无比敬佩。”农大声说。

蓉没有说话,只是在微笑。农发现蓉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孩童的眼睛一样。她忍不住在心里模仿蓉的口气说:“可是多么美!”

她俩没有看见在院墙后面的小屋里,朱闪那双灼热的大眼睛正盯着她们看。小姑娘很羡慕这两位女士,她暗暗在心里决定:将来也要做她们这样的人。虽然她并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

农正要转向蓉,向她说道别的话时,忽然发现蓉不在了。

在农的面前,那条青石板小路出现了,她走过了那些熟悉的标志,很快就看到了红色的院墙,她穿过六边形的院门,直奔园林中线另一半的阴暗部分。她什么都看不清,一只鹦鹉在黑暗深处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来了就来了,去了……”农朝它发出声音的方向迈步,开始谨慎,后来就放胆向前,再后来就不管不顾了。她很诧异,像她这样的人,并非狂妄之徒,是怎么可以像今天早上这样行路的。她没有方向感,也没有目标的引导,但却可以感到自己的脚步是有定准的。是的,她走在正路上。她只要走,就有行走的动力。至于前方,也许是她多年在心里设计的没有实现出来的园林的核心部分。不然的话,它怎么会如此魂牵梦萦,动不动就在她生活里露脸?也许,它竟是她丈夫那颗深奥的心?现在,中线已经被她越过了,鹦鹉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下去,脚下的硬地似乎变成了软软的荒草,一些虫子在草里面发出含义复杂的声音,有点像催眠,又有点引诱的意味。农站在原地想要思考一下,但她的思想像断了的线一样收不拢,与此同时又像一盘既定的棋局一样推进着。她再次迈步之际,长亭就在半空中出现了。“啊,长亭。”她在心里叹道。这是夜晚的长亭,有一些黄色的灯笼悬挂在亭子间和长廊内,不那么亮,刚好勾出长亭的轮廓。那长亭同她若即若离,有时触手可及,有时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农不知疲倦地走了好长时间,仍意犹未尽。此时在她记忆里出现的,既不是煤永老师,也不是蓉和古平老师,而是她久已过世的父亲。在霜冻的早晨,大地白茫茫一片。父亲在黄土坡上手搭凉棚眺望远方。而那远方,正是农所身处的这个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