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的园林世界(第2/8页)

农时常想,煤永老师安详自如,能很好地协调内心的矛盾。为什么她做不到这一点?也许她同他长期在一起的话,能跟他学到这种技巧?但好些年里头,她一直没有把握,她心里充满了沮丧感。即使紧紧地拥抱着他,她也感到他的心同她离得很远。有天半夜,煤永老师醒来了,她也醒来了,她听见他在黑暗中说话:

“你可以把我设想成最里面的那几处园林之一嘛。”

“你是不是认为我要求得太多?”农问。

“不,你的要求很合理,它令我惶惑。”

“难道我多年来设计的那些园林就是你?”

“我不那样认为。”

然而农却为此痛苦了。是云雾山的那位护林人让她豁然开窍。

那时她失魂落魄地在山间走,想寻找“最里面的那处园林”。从前她在军事禁区发现的园林也属这一类。她却找到了护林人。

护林人看着地上发呆,没有听到她走近。

“您好。您寂寞吗?”她轻轻地说。

“怎么会寂寞?我的生活太热闹了。”他抬起一张兴奋的脸。

“怎么个热闹法?”

“在山里,你盯着一个地方看,你就会看见宇宙。”

他不愿同她深入地谈下去,他的观察正在兴头上。后来他简直将她忘记了。他的那种狂热深深地感染了农,农几乎是欣喜地跑回了家。

后来便发生了古平老师邀请她去教课的事。在离开煤永老师的日子里,农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生活变得非常有激情,每天都有新发现,有做不完的有趣的工作。每前进一步,解决一个问题,她就忍不住对自己说:“我的园林原来在这里!这就是另一半!”她没有想通的是这个问题:煤永老师究竟是阻碍了她还是促成了她的变化?从前她看着这位老师兼情人的眼睛时,总看不透他,虽然那眼神很诚实。

她的工作越顺手,创造的激情越高,她就越深切地感到同煤永老师分手是个错误。难道不是他于无言中诱导她发现了园林的中线?他虽然不对她谈深奥的问题,可她感到不论谁同他生活在一起,或迟或早都会产生追求的激情。他性格中有种类似酶的东西。

和煤永老师结婚之后,农的困惑似乎消失了。婚后的日子平淡中有紧张,当然也有激情。农发觉自己看不见丈夫的背影中的那条中线了。困惑是否已经彻底消失了呢,农没有把握。她在等待,她想,这个人性情中那些隐秘的东西总会慢慢显现出来的——此时她已变得成熟了。

秋天里,农和煤永老师,还有古平老师和蓉四个人一块去郊游。在半山腰休息时,煤永老师不见了。当时古平老师和蓉靠在树干上打盹,农一个人在周围溜达。他们休息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农绕着那块石头慢慢走。她一抬头,分明看见丈夫从一条很窄的石缝里从容地走出来了。她跑到近前去看,看见石缝还不到手掌那么宽。煤永老师的头发上沾了几片草叶。

“怎么回事?”农看着他的眼睛询问。

“我刚才去了一家人家,他还没有搬走,这里的吸引力真大!从前我常带小蔓来这里采蕨菜。”

“蕨菜一定长在岩石缝里吧?”农阴沉地说,“其实我也很想去石缝里看一看。”

“好啊。下次我带你去。不是这种岩石,那块石头在另一座山上,那里头的氛围非常神秘……当然这里也有蕨菜,是在路边的护坡上,质量远比不上岩石缝里的那些。”

这时古平老师在叫他们了。

后来煤永老师好像把自己的允诺忘记了,农也没有提起这事。

深夜里,农又看见了最里面的那个园林,园林里头很黑,只有点点灯火在忽明忽灭。那是个让人不安的地方,却令人神往。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到达那里,也许永远不会,她不知道。

那次郊游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农和古平老师之间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谈话发生在山上的办公室,也就是原来的寺庙里。她、蓉,还有古平老师下班后在办公室喝茶休息一会。后来蓉去另一间房里弹钢琴去了。农抓住机会要求古平老师给她讲讲煤永老师青年时代的逸事。一开始古平老师显得面有难色,后来忽然说开了:

“你的丈夫啊,他的确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他和许校长,究竟谁更难以捉摸?没人做过这种比较吧?只有我时常暗地里做这种比较。他具有化石的品质。我要说,农,你没看错人。”

“化石?”农吃了一惊,打量着古平老师陶醉的表情。

“就是化石,这个比喻很适合他。我与他同事几十年,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什么时候乱了阵脚。他女儿的妈妈那场惨祸发生后,没人帮得上他,他独自挺了过来……他仍然很幽默,不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薄情呢。乐明老师离开时我也在场,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并不痛苦,她说了一句‘拜托了’,然后就睡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