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有趣的自述

谌容

关于我自己,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写。

多年来我奉行这样的原则:谢绝采访、谢绝上镜头、谢绝上封面、谢绝介绍创作经验。为这,我得罪了很多不辞辛劳的记者、得罪了很多可尊敬的编辑,也得罪了很多热心的爱好文学的朋友。我常常因此而自疚,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这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没有什么个人的秘密。如果需要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公开,包括我的身世,我的经历,我的家庭,我的遗憾。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这也并不是因为我比别人谦虚。我并不具有这种高贵的美德。我非常自信,很不容易听进别人的意见,常常为此受到批评。

这更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创作的诀窍不能外传。我在创作的路上走得很苦。我不敢说有什么创作经验,更不相信我的“经验”能帮助别人打开文学之门。

我只是认为,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写出作品来。读者关心的是你的作品,不是你的家庭,你的经历,你的脾气。作品中包含了作者对社会的认识、对人生的态度,自然也包含着作者对创作的探索、包含了作者的个性。读者需要了解的,尽可以从作品中去了解。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说是多余的了。

坚守这道防线,我“击退”过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也遭到过很多次的失败。或者为了很好的朋友,或者为了工人,或者为了农民,我只好退却。但我还是尽可能少说一点。我以为就是这一点儿,也已经太多了。

然而,世上确实有这样的“能人”。他们没有访问过我,能写《谌容访问记》、《谌容在农村》、《谌容谈创作》。有的送我“审阅”,被我扣下了;有的未经我同意,竟自发表了。到后来,以讹传讹,许多不实之词,弄得人啼笑皆非。

抗议吗?都是好意。怎么能抗议呢?我只剩下沉默。

现在,我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编委会要出《谌容研究专集》。作为一个作者,我属于人民。我的作品,属于社会。我不能拒绝别人研究。既然不能拒绝别人研究,我也不能拒绝向人家提供资料。我不得不再一次退却,并且不得不退得更后一些,我想到那些见之于文字的和未曾见之于文字的讹传,也许利用这个机会,把我的生平,我的写作,明明白白地写出来,或许有益于我的作品的研究,至少可以澄清一些误传。

于是,我来写这篇并非得已的自述。这里没有轶闻,没有趣事,有的只是严峻的生活。它只供研究之用。对于那些茶余饭后喜欢议论文人逸事、特别是女作家逸事的人来说,这绝非什么有味的文章。

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今后再也不写这样的文章了。

“祖籍四川巫山,生在湖北汉口,长在嘉陵江畔和长城脚下,浪迹天涯海角,当过工人,上过大学,搞过翻译,任过教师,被别人改造过,也‘改造’过别人,现在是个专业作者,或曰作家。”——倘问我的简历,如此而已。

我从来没有到过巫山,至今不识故乡的面目。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听说,老家在巫山县的大山中,祖父有不少土地,想必是个地主。

父亲毕业于中国大学,解放前在国民党北平、重庆、内江等地高等法院、最高法院任过庭长,院长等职务。

母亲是河北保定人,毕业于河北女子师范高中。曾任教师,不过,她教书的时间很短。

公元一九三六年十月三日,我降生在多难的中国。(我的生辰日月,直至前年我母亲来北京小住,适逢中国新闻社记者来访,和老人闲谈中才搞清楚,她说,“我这个女儿是民国二十五年阴历八月十八日生的,不到一岁就‘七七’事变,抱着逃难至四川。”)

关于我的童年,一九八一年岁末,在广州时曾同《花城》编辑部的同志谈起,想写一组散文。后来写成几篇,(两篇底稿给编辑同志看过)。其中有一篇《童年的记忆》,可以说是这组散文的开篇。

我是这样写的:

我没有牧歌式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在连绵不断地逃难中,在光怪陆离的“大后方”度过的。

黄金一般的童年时代,去得那样匆忙,竟不曾在我心中留下些许美好的回忆。襁褓之中,由楚入川。稍知世事,由川西平原来到川东乡间,寄居在层层梯田环抱着的一个寂寞的坝子上。生活就像那里的冬水田一样静静的,没有涟漪。

我多么希望从记忆的深处去搜索童年的诗情。哪怕只是半点天真的欢喜,一缕浪漫的幻想,也可以让我去细细地咀嚼其中的甘苦,寻觅那消失在远处的生活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