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第4/13页)

程啸让女人把寿衣寿鞋拿出来给爹换上,入殓师接了过去,所有的女人都回避了。这时候,入殓师在堂伯耳边窃窃私语了一阵,堂伯脸色有点凝重。程啸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堂伯说:“尸体拼凑好了,少了一只手。”

“怎么会这样?”程啸的目光投向了入殓师,入殓师很沉静,她说:“对每一个死者,我都尽到了百分百的努力。问题肯定不出在我这里,从头到尾我都很仔细,确实少了一只左手!”

“当时我在现场,尸体是医生捡的,可能疏忽,一只手没捡到,也可能那只手被碾碎了,找不着了。”堂伯解释道,“唉,要是你在,可能早发现了,这事也怪我不够仔细!”

程啸陷入了沉默,现在再追究谁的责任已经毫无意义,他想着是不是有补救的办法,比如找一只假肢给爹安上?但眼看着要火化了,去哪里找假肢呢?

烧炉的工人闯了进来,他问入殓师:“怎么需要那么久?后面的人都运来了,队排得很长了。”入殓师说:“就来了,就来了。”烧炉工人急匆匆地带上门出去了,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程啸说:“先把衣服给爹换上吧!”

入殓师麻利地掀开了白布,程啸看到了爹的身体,大块大块地被粗黑线缝合了起来,很多衔接的地方并不是很自然,那些不规整的线头露在皮外,像出自一个拙劣的裁缝之手。入殓师换衣服的动作很利索,穿上衣服后的爹像样多了,但左手的衣袖是空的,入殓师从旁边拿了一束鲜花,盖在了左手袖口上面,让他看起来仿佛抱着一束鲜花睡着了,睡得很安宁。

这个掩盖的动作虽然微不足道,却让程啸非常感动。他希望这样的时刻能留得久一点,让他再好好地看一看爹。堂伯凑上来提醒他:“是不是先火化了?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

“您拿主意吧!”程啸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早点火化,可以入土为安!”堂伯似乎在宽慰程啸。

送行的人推着遗体去了火化室。捡骨灰的时候,程啸特别留意了爹的左手骨,比右手骨短一截,不是整根的,到一半的时候就碎裂了,像个破折号,却没有下文。

下葬完爹,空下来以后,程啸才感受到悲伤绵绵不绝地袭来。他梦见了爹,爹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沉默寡言。他挑着粪水去喂庄稼,在田间的小路上艰难地行走着。那条泥路太狭窄了,刚下过雨,路又滑,他走得小心翼翼,慢得像蜗牛。程啸看着很揪心,多次想提醒他把担子放下,但他好像听不见呼喊,拄着勺子一步一步地挪着,一个趔趄摔倒了。程啸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过来,他问女人:“爹出事那天去干吗的?”

女人想了一下说:“好像去庄稼地里,他每天一清早就出门干活了。”

程啸没有说自己的梦,他觉得那个梦太真实了,简直不像个梦。

还有一次,程啸梦见爹在墙角晒太阳,拱着手,穿着寿衣。程啸惊讶地问爹:“你的左手好了吗?”爹把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程啸一下子就惊醒了。

程啸在床上坐了一会,睡意全无,他下了床,走到了灵堂前,给爹的遗像上了一炷香,拜了以后,他坐在那里,像在陪爹聊天。他想,爹三番两次地出现在梦里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那天吃完早饭后,程啸去了三七市的火车站。火车站因为长久废弃,上月台的门已经生锈,无人问津使荒凉的气息到处弥漫。程啸从墙上翻了过去,发现里面杂草丛生,顶棚已经破败不堪。沿着铮亮的铁轨向西走,不出两里地是一个道口,自从爹出事后,道口换了新的栏杆,旁边警示灯也是崭新的。程啸在道口坐了下来,不久警示灯就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程啸往后退了几步,片刻过后,一列火车从他眼前疾驰而过,空气被火车撕开了一道凌厉的口子,听起来有些让人受不了。

程啸想着在这个咆哮的车轮下,爹的身体被车轮撕扯得四分五裂,临死前他经历了怎样的恐惧!猛然间,他想到了失踪的那只左手,现在是不是还被那列该死的火车带着满世界跑?爹生前是个篾匠,那双巧手能编很多竹器,那些竹器谁用谁夸奖。没有了这双手,他生活还能方便吗?

得把那只手找回来!

会不会当初他们没找仔细,就遗落在周围的杂草丛里呢?程啸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一无所获。

那天,程啸回到家里,他问女人:“爹过世后,你有梦见过他吗?”

女人有些害怕,她想了想,似乎确定不了,她说:“怎么了?爹托梦给你了吗?”

“已经有好几次了!少了一只手,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了。我总觉得把一个不完整的爹送走了,他也安息不了。”程啸心事重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