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第3/13页)
从程啸的感受来看,这例手术是成功的。医生的笑意从话中透了出来,“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谁?”这是一句人情味很浓的话,除了这样的时刻,一般很难从医生嘴里冒出来。
程啸迟疑了一下,说出女人的名字让他觉得有些肉麻,他转念一想说:“什么人都可以吗?”
“那当然!”医生说这话的时候,七荤八素,像换了个人,感觉就住在程啸家隔壁,仿佛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那好吧,我想见见刘晓庆。”程啸一说完,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其实大家都不知道,程啸一直跟女人说她长得像刘晓庆。
医生笑着说:“那其实也没什么难度,只是眼科病房没有电视机,看个真人吧。”于是在重见天日的第一时间,程啸看到了女人喜极而泣的脸,那张脸憔悴了很多,看上去有种陌生感,又带着几分记忆复活的味道。
程啸眼睛一闭,被光线榨出了几滴眼泪,医生在一旁说:“这正常的,眼睛也不是很红,果然融合得很好!如果你感到刺眼,多闭闭,让眼睛充分适应一下环境。”
程啸睁开眼睛,身旁站了一大堆人,堂伯、大婶、岳父、岳母……“爹呢?”程啸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女人跟娘不和,前几年,爹跟娘就搬出去住了,娘过世后,爹一直一个人生活着,但爹跟女人的关系还好,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不来呢?
女人在一旁哭了起来,她说:“我一直没敢告诉你,那天火车把爹撞了,你的眼角膜就是爹的,手术的费用花的就是铁路公司赔来的钱。我没办法,爹没了,只能先保住活着的人。你眼睛动手术,这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才说。”
周围的人都过来安慰程啸,被程啸制止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略微有些摇晃,稳住后他憋出一句话:“回家!”
回到家里,程啸发现里屋已经设了灵堂,他爹的遗像挂在墙上,目光炯炯有神。恍然间,程啸有种错觉,仿佛没有他的事情,而是爹自己在打量着自己。这像一股神奇的力量,一双眼睛,穿过了两个世界,相互凝视着。程啸想,爹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看到自己死后模样的人。
程啸看了看女人问:“爹的遗体呢?”女人有些晃神,程啸突然哭了起来,“你们总不能还没让我看一眼就下葬了吧!”
“还在殡仪馆的冷柜里保存着,就等着你看最后一眼。”堂伯在一旁说。
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殡仪馆。路上,堂伯提醒程啸要有心理准备,因为尸体被火车碾过,已经碎了,看上去很惨。
太平间清一色黑白色系,工作人员穿着白大褂和黑色胶鞋。冷柜库房就是一排不锈钢大抽屉,生在墙上。一进到那里,随行的亲戚像见到了程啸的爹,纷纷哭了起来。工作人员冷冰冰地提醒道:“声音小点!”哭的人集体噤了声,而后又改成了小声啜泣。
工作人员在查号牌,每一个冷柜上都编有号码,对上号后,他麻利地抽开了那个大抽屉,猛然间一股冷气升腾起来,程啸发觉自己内心有些恐惧。堂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过去看一眼吧!”程啸机械地往前走。
冷柜里的父亲闭着眼睛,身体支离破碎。程啸轻轻地叫了两声“爹”,回过头看着大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堂伯在旁边提醒说:“看过就好了,不要太难过!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你眼睛刚刚动完手术。”他示意工作人员可以把冷柜关上了,关上前,他跟躺在里面的堂弟说,“可以安心走了,程啸来看过你了!”众人陪着程啸从冷柜库房出来,商议着早点把遗体火化了,可以安排下葬。
程啸拉住了堂伯,他说:“爹不能这么草率就火化了!”
“不火化怎么行?”堂伯用长辈的目光看着程啸,“人已经没了,总要下葬的,不能不理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得找个人把尸体缝起来,这是最起码的尊严。”程啸说。
“这应该的!听说这里有专门给死人化妆的人,我去问问。”堂伯说着,独自往里走。看着堂伯佝偻的背影,程啸内心感到有些辛酸。
事情不久就谈妥了,殡仪馆技术最好的入殓师答应帮这个忙。因为尸体要解冻,火化定在了第二天上午。火化的炉子也定好了,把程啸的爹安排在了第一个。
程啸和他的亲戚们在殡仪馆附近的旅馆住了下来。程啸和女人出去给爹买了寿衣和寿鞋,骨灰盒规定只能在殡仪馆买,他们也早早地预订好了。
第二天清晨,一干人来到了殡仪馆。程啸看到绝迹多年的乌鸦遍布在殡仪馆周围的树枝上,殡仪馆的烟囱特别高,一清早就在冒烟,冒出的烟呈灰黑色。
入殓师已经等在了殡仪馆门口,看到大家都到了,就带着大家往停放尸体的房间走。进门后,她指着一张不锈钢床说:“在这里!”大伙都围拢过去,入殓师掀开了白布的一角,爹的遗容露了出来,因为化过妆,程啸看到爹脸上的血迹都不见了,面色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