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和玻璃瓶

兰梅坐在田埂上看哥哥兰博干活,那场景跟水田里游进一条大鱼差不多,水花四溅,动静闹得很大。爹在一旁剥番薯皮,看着这个轻度痴傻的儿子,眼角堆起了细密的皱纹,他跟兰梅说:“你哥哥力气真大,胜过一头牛!”

兰梅轻轻地笑了一下,觉得力气大真是一件好事。孤山这里男人就比谁力气大,女人就比谁猪养得好,这是传统,一直以来都这样。以前兰梅听人讲起谁力气大,只是觉得厉害,最近这段日子,她又多了一点想法,觉得夸赞一个人力气大,似乎还有点雄性激素的味道。一想到这,她觉得有点害羞。

兰博一气呵成地把半亩左右的梯田犁了一遍,他提着铁耙,汗如雨下地回到田埂上,兰梅把毛巾递给哥哥,兰博胡乱地擦了一把,丢还给兰梅。毛巾沾染了呛鼻的汗味,兰梅跑到水沟边,那水很清,清得让人不忍下手,水底的小鱼看到人影,“忽”地一下闪入水草丛里。兰梅把毛巾抛到水里,舀了一瓢扑在脸上,凉得让她“呀”地叫了一声。

回到田埂上,哥哥已经把带去的番薯都吃完了,他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然后自己被饱嗝逗笑了,他笑起来有些没完没了,让他看上去总是那么容易满足。爹坐在那里抽烟,烟抽到一半,他又说了:“小梅,你哥哥多好的一个人啊,以后你要嫁给你哥哥!”

这句话兰梅从小听到大,不光爹说,娘也常常挂在嘴边,兰梅每次都答应得很爽快,这次也不例外。爹一说完,哥哥就过来摸她的手,兰梅的手越来越柔软了,软得跟没有骨头似的,哥哥一边摸一边憨憨地笑。

每次,兰梅都担心手上的皮被哥哥满是老茧的手割破,但她一次都没挣扎过,哥哥笑得很陶醉,爹说:“好啦!”哥哥立刻就松手了。太阳很快会落到山外去的,干活总是在跟太阳赛跑,爹在心里有个预期,如果在太阳落山前没完成想干的活,他就会很懊恼,甚至影响到吃晚饭的胃口和睡觉的质量。但跟太阳赛跑,好像没有一次是完胜的。

兰梅走后不久,兰博就厌倦了,他嚷着要去水库洗澡,只要去了水库,他就不回梯田了。爹知道,在兰博没有厌倦前,他勤劳得无可挑剔,从来不抱怨农活的繁重,只要他一起厌倦的心,拴也拴不住。

爹看着没有熨平的田坂,无奈地说:“去吧,别太晚回家!”话音未落,兰博就像野马脱缰,在水田里奔跑起来,一路水花飞溅。

兰博去水库不光是为了洗澡,水库中有一种他特别痴迷的东西。当他像水葫芦一样浮在水库边上时,看到他的人会骂:“扔下去的东西又被你挖起来了!”

孤山人有一种习惯,农药用完了,就把空玻璃瓶灌满水沉入水库,看起来有点像海葬。这些玻璃瓶日积月累,堆满了整个河床,奇怪的是水库里养了那么多鱼,却很少有鱼被农药毒死。这水库实在太大了,风大的天能起浪花,在孤山人眼里,它就是大海。这些玻璃瓶有很多随着水流冲刷到大坝上,被石头碰碎了,一部分保存了下来。

兰博有一天摸螺蛳摸到了它们,竟然对它们产生了兴趣,他不厌其烦地把装农药的玻璃瓶洗干净,然后兴冲冲地捧回家,在他屋子里有一面用玻璃瓶堆起来的墙,其中大部分都是农药瓶,也有少部分的啤酒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像个陈列馆。

晚饭时分,兰梅看到哥哥怀里又揣着几个玻璃瓶,像做贼似的往房间里走。娘看到后大喊起来,“破烂玩意又往家里拿,没地方放了。”哥哥很执拗,笑嘻嘻地走向他那面玻璃墙,脚步声依旧很重。

兰梅看到今天拿来的玻璃瓶有点特别,不是普通的农药瓶,看上去有点像擀面杖,细长的腰身,好像在水底躺了千年,瓶壁上结着一层青绿色的水锈。兰梅觉得哥哥捞玻璃瓶等同于矿山挖宝藏,总能挖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问哥哥:“你捡那么多玻璃瓶干什么用?”

这问题对哥哥来说太难,让他想了半天也没回答上来。兰梅想了一下说:“是不是把它当作收藏?”兰博使劲地点点头,兰梅一下子有了认同感,觉得自己能理解哥哥,因为她也搞收藏。搞收藏的人都把收藏的东西当作宝贝,哪怕它一文不值,或者在别人眼里是个笑话,也照样痴迷。

兰梅集火柴纸,只是火柴纸的图案太单一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娘买回来的火柴盒子上都是工农兵的版画,那些版画看上去古板而虚假,让兰梅感到很陈旧,那仿佛是一个遥远得触摸不到的年代。

兰梅总是提醒娘,买火柴的时候看一看盒子上的画,尽量买些花色多样的火柴,可娘说,小店里只进这一批火柴,她也没有办法。那段时间真折磨人,因为老是集不到别的火柴纸,兰梅觉得日子都灰扑扑起来,人也仿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