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车的人(第2/13页)

程啸听到医生跟女人在过道里说话,女人说话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在耳语。医生一边听,一边“哦哦”地应着。

第二天,医生查床时跟程啸说:“你在动手术的时候问我问题,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差点手术刀也拿不稳了。”

程啸笑了一下,医生赶紧制止:“你别笑,伤口还没长好,这段时间你要格外克制,尽量不要有脸部动作,情绪也要控制好!现在主要把眼睛养好,其他事以后可以慢慢说。”

程啸又听到医生低声跟女人说:“动这样的手术,不能排除有排异反应的可能,但我相信他比别的病人几率小,你看他精神状态很不错!”

医生说了以后,程啸就平静了下来,他也不主动问了,大家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没有再跟他提起捐助者是谁。

离拆线还有一段日子,程啸每天都缠着纱布待在病房里。女人这几年一直是他的眼睛,她弄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大堆碟片,放电影给程啸听。她把看到的画面,用尽量丰富的语言描述出来。病房成了一个盲人电影院。

女人一边看,一边说:“现在出现在画面中的是一条狗,这条狗是洋品种,毛很长,自然卷,金色,奔跑起来,像波浪,在外国的街道上,哎,外国的建筑真美,街道也很干净!”

女人痴痴地盯着画面解说,回头才发现程啸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

只要电影中出现男女主角接吻,或者其他亲热的镜头,女人就不说话了,这时候,她即便不说,程啸也能听明白,听得入戏的时候,程啸会“嘿嘿”地坏笑,冷不丁掐女人一把。

大概还有别人看着,女人没有一次呼应过程啸的举动,她总是悄悄地甩开程啸的手,或者干脆把电影关了。

这段日子,程啸能感受到外面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变化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女人常常突然就出门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回来,回来了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这让程啸隐隐感到角膜移植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

程啸跟女人说:“等揭了纱布,我真担心以后的日子会适应不了。”

“我也这么担心!”女人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

“你担心什么?”

“我……你担心什么?”女人像孩子一样又反问了回来。

“就这么奇怪,瞎子都希望能重见光明,但真的如愿以偿了,心里又会惶恐不安,害怕外面太耀眼。你有这个感受吗?有时面对一个乱糟糟的场面,比如集市,人声喧哗,无比混乱,你眼睛一闭,顿时那个世界就远去了。眼睛就是个开关,坏了太久又好了,突然开的那一下,总让人心悸不已。”程啸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呼吸也粗了起来。

“你借别人的眼睛来看世界,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我一想到这个就害怕。”女人终于说出了一部分担忧。

“又不是换脑子!”程啸“嘿嘿”笑着。

女人似乎在担忧很多事,程啸摸到她的手,发觉在微微地颤抖。

“手术费这么贵,没听你提起过,你是担心这个吗?”程啸侧过脸,面向了女人。他只是看不到这会儿女人把头低了下去,她说:“已经解决了!”

“家里没那么多钱啊,你向谁借的?”

“这个……你现在不用操心!不是早就说好了,有机会,倾家荡产也要给你治的。等你好了,自然会跟你说的。”

程啸觉得在这段日子里,大家都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仿佛只有等到他重见天日的时候,这个秘密才能对他公开。手术动的是敏感部位,太脆弱了!程啸能理解女人,这段日子,大家都像行走在钢丝上,晃晃悠悠却又异常谨慎,就等着那层纱布揭开,他能看到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拆线的日子到了,家里来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地挤满了病房。医生的手术剪刀剪开第一层纱布,程啸忍不住浑身发抖。

“激动了?”医生轻声细语地问。

“嗯,有点!”程啸回答道,其实等待了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得面对这个问题,他已经有些麻木,他更关心的是那个秘密。

“每当这个时候,不光你们会激动,我也会激动。”医生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能感受到外面的阳光吗?”医生每绕开一层纱布,就问一句。

程啸点点头,他们坐在靠阳台的一侧,玻璃窗已经拉上,薄如蝉翼的窗帘像一层滤布,让射入房间的阳光柔和了很多。纱布解开得很慢,只剩下最后一层纱布的时候,医生停了下来,仿佛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他搓了搓手心问:“能告诉我你现在的感受吗?”

“光……”程啸的手举了起来,他犹豫不定地指向了窗外,“……有点桔红色,那有窗帘吗?好像在飘!”程啸报告着身体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