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七舅爷家的日子不是在过,是在“作”,“作”是北京话,发阴平声,即瞎折腾的意思。有了爷俩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难,母亲常说,七舅爷家只要没了大秀,那爷俩一天也过不下去。眼瞅着,大秀快三十了,早该谈婚论嫁了,也有来说媒的,可七舅爷的眼光太高,说是养女攀高门,他钮七爷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没有四品爵位不嫁,当二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国了,哪儿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当四品的官员,哪个肯空虚着夫人位置等待大秀,总之,非常非常的不现实,活活把个大秀在家里耽搁着。

我母亲明白,跟自己当年出阁一样,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爷俩得自食其力,可那爷俩不是陈锡元,也没有状元的推荐,全没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点微薄的补花收入,只能是一天两顿稀粥,至于七舅爷那点儿家底,零敲碎打地进了当铺,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当的东西。我母亲跟父亲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闲着,给青雨好歹找个事由,也把那可怜的老姑娘解放出来。父亲不愿意揽这闲事,说给青雨找事是把人情当水泼,全是瞎掰。母亲说瞎掰不瞎掰试试再说,说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变了呢。父亲说变不了,少爷秧子就是少爷秧子,你不能指望汉献帝跟曹操叫板。

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托了同学王国甫,给青雨在他的工厂里安插了个文书的差事。王国甫也是七舅爷的熟人,那是个将八旗子弟看得很透彻的商人,王国甫务实,从根上也没指望青雨过去能干什么事儿,只要不裹乱,送个人情罢了。青雨去的科室是总务科,管理人员和杂务,科室的负责人是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王利民从法国留学回来后,在父亲的工厂里做总务工作,是个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的年轻人。

青雨的工资底线是一个月六块大洋,随着工厂的效益可以慢慢往上升,年终还有一个月奖金,比他姐姐大秀三五大枚地挣可谓天上地下了。都想着青雨会感激我父亲的举荐,感激王国甫的收留,不料青雨并不领情,他跟大秀说这是给他戴嚼子,让他拉磨,当科员,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劝他说,抄抄写写的不难,你好歹挣点儿钱回来,咱们还能吃上一两顿羊肉馅煮饽饽……

青雨想了想说上班在前门附近,东边有“全聚德”、“都一处”,西边有“月盛斋”、“正明斋”,不愁没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冲着“月盛斋”的酱羊肉。

父亲说的“少爷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头一天就没按点儿来。上午八点上班,十点了,青雨才托着小茶壶一步三摇地进了办公室,也不认生,进来就热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来了,我在哪儿办公啊?

一个职员问他是不是钮青雨,青雨说,不错,在下钮青雨,祖上钮古禄,辛亥革命后改姓钮,旗人不计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职员说,您的办公桌在我旁边,科长等您一早晨了,您没来,把表搁您桌上了,让您把名单上画圈的誊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着干工作,却是折腾椅子,觉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适,鼓捣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过来,才算坐安稳了。还没等众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职员说办公室里没茶房,青雨指着小茶壶说他要续水,职员说那边桌上有暖壶,要喝自己去倒。青雨懒得起来拿暖壶,也不喝水了,抓耳挠腮地张望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职员好心地提醒,誊那个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员人员登记表,对职员说,我抄表,谁给我打格?

职员说,得您自个儿打,这是尺子。

青雨说,写中国字还用尺子,笑话!拿起毛笔,蘸了墨,很潇洒地在纸上画出方格,自然比原来的大了许多,然后按着上面画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纸上写了施喜儒,字迹漂亮潇洒,是不错的章草。接下来是刘铁应、王欲俊、顾明辉……前边几个倒没走样,后边的就乱了,秦大保变做了“秦叔保”,窦学宏写出来成了“窦尔敦”,杨莉环改成“杨玉环”,曹红德写成“曹孟德”……

职员朝他的书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单,先是笑,后来冲他伸大拇指。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